初夏，暴雨。

雨点打在小枫山的泥土上，激荡起一个一个的泥坑，雨滴从石洞洞顶倾泻而下，沿着石洞中的一条小沟流出去，地面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从洞里可以听到情人泪比往日更大的水声。

突然间“嗤”地一响，红叶夫人已夺过叶蓁蓁的小木刀，划到她胸口要害处，接着红叶夫人又将小木刀仍给叶蓁蓁，向陈冕走来。

红叶夫人极爱红裳，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衣衫，媚而不俗，袖口极窄，正适合练武。红叶夫人有一点眼窝，虽然并不特别深邃，但是配合她的眉骨，显得很有神采且极具女人味，脸颊饱满，给人一种甜美之感。

红叶夫人道：“你再练一遍‘穿石’我看看。”红叶夫人的嗓音很特别，低沉中带着一点点的沙哑。刚刚指点完其他几人，红叶夫人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汗。

所谓“掌打千遍，身法自然”，陈冕是极其刻苦的，这八个月以来，他日日练习、苦思冥想无涯掌第一式，又每日苦练基本功和《汇海内经》，当下沉肩一气呵成地施展起来，陈冕身形胜在飘逸，既有手眼身法步之巧，又具进退猱捷之妙，掌作牛舌状，刚柔相济，含着绵绵不绝的力道。至柔处，内固精神，行动犹如抽丝；至刚处，似能摧枯拉朽，时时藏与人搏击之力。当真是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鹊、立如鸡、站如松、转如轮、折如弓、轻如叶、重如铁、缓如鹰、快如风。

红叶夫人看完，略一沉吟，道：“可练其他式了。”

红叶夫人此话一出，其他几人都是一顿，虽然见证了小师弟几个月来的进步，但还是不禁感叹小师弟竟然八个月就练完了第一式……比二师兄还快……这是啥人啊……

陈冕大喜，只觉这些时日的苦练都没有白费，那漫天大雪中在万步云梯的每一次跳跃，起早贪黑沿着琵琶山庄的每一次奔跑，汗流浃背下站的每一次马桩、练的每一次上罐、倒立、踢腿，还有那在梦里都打过无数遍的‘穿石’，都有了回报。

红叶夫人道：“我再打一遍无涯掌六十四式，你瞧好了。”说完行云流水般运起式来，动作稍慢，边打边一一讲解每一招的精要。

红叶夫人道：“无涯掌第二式至第八式为：‘水来’、‘潮生’、‘随波’、‘流霜’、‘龙跃’、‘川归’、‘海平’，与第一式‘穿石’相连为一个小循环。”“随波”一式连绵不绝，如同排山倒海，一刀之后紧跟另一刀；“川归”一式使出来如同一刀出而同时攻百处，对于速度的要求到了极致。

“又有招式‘不悔’、‘不有’、‘不无’、‘不然’、‘不非’、‘不贪’、‘不嗔’、‘不痴’，为一个小循环。”

“还有‘无方’、‘无盈’、‘无过’、‘无咎’、‘无妄’、‘无穷’、‘无形’、‘无拘’，为一个小循环。”

“以及‘非开’、‘非休’、‘非生’、‘非伤’、‘非杜’、‘非景’、‘非死’、‘非惊’，为一个小循环。”

……

六十四式每八式为一个小循环，每个小循环之间又互有关联，如四季往复，层层递进、生生不息。每一式中又有诸多变化。

红叶夫人细讲六十四式一共用了两个时辰，讲完一遍后，背后都被汗水浸湿，问陈冕：“可记住了？”

若是其他人，面对如此繁复万变的招数，光把名字记清楚恐怕都需要一两日，但陈冕第一日学武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且这些招式名字与其内容大有关联，只需理解记忆即可。

陈冕在脑子里一思索，便道：“记住了。”

红叶夫人道：“你把整套掌法打一遍我瞧瞧。”说完在一边负手而立。

陈冕想着红叶夫人刚刚教给他的，一式一式地练起来，先练完‘穿石’、‘水来’、‘潮生’、‘随波’、‘流霜’、‘龙跃’、‘川归’、‘海平’，与他第一日学无涯掌时，感悟大有不同，只感觉这掌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起，潮势汹涌，练到至刚处，简直狂暴无匹，后又归于平静。一个小循环练完，背后已渗出汗水。

又练完‘不贪’、‘不嗔’、‘不痴’、‘不有’、‘不无’、‘不然’、‘不非’、‘不盈’几式，这八式讲究得意忘相，与前八式相比，境界又深了一层。红叶夫人说，这每一式的精妙，旁人难以言语，只可意会，须自己静下心来琢磨体会，至于修炼到何种境界，也看个人的境遇与造化。

再练完‘非开’、‘非休’、‘非生’、‘非伤’、‘非杜’、‘非景’、‘非死’、‘非惊’八式，这几式还有后面四十式的含义其实已经超过了陈冕可以理解和想象的范畴，只能生记下来。

……

几个月的练功已经让陈冕有足够的体力打完一遍六十四式，他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前额的发也被汗水打湿。这六十四式的动作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所以他甚是流畅地打完六十四式。其他人几个正在练功的又想，这是啥人啊……

一遍过后，红叶夫人道：“是了，所谓‘掌打千遍，身法自然’，无涯掌法须每日勤加练习，一日不可懈怠。从明日起，你便开始练刀术和轻功。”

明日便可以练刀术和轻功了！陈冕睁大眼睛，咧嘴一笑道：“如此真是太好了。”笑容是少年特有的纯粹。

师兄弟六人练武之地主要在两处，一处是屁股湖，主要是春秋两季，天气晴朗，若遇雨雪天气，或夏日暴晒之日，几人便去情人泪旁的石洞。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暴雨过后的清晨，天气没那么热了，但待得中午太阳出来又必会闷热无比，于是几人又在石洞之中练武。石洞冬暖夏凉，一进石洞便感觉清凉舒畅，还可以听到情人泪淙淙的流水声，甚是心旷神怡。

红叶夫人教完几个师兄师姐后，便过来教陈冕刀法，此时陈冕已练过几遍无涯掌。

红叶夫人递给陈冕一把木刀，道：“初学者练刀术用木刀可避免受伤，待你熟练后，再用玄铁兵刃。”陈冕接过，将那把木刀拿在手里，只觉得爱不释手，心想不知拿着玄铁兵刃又是什么感觉。

红叶夫人先教了陈冕握刀之法，道：“虎口与护手盘相贴，五指握住刀柄，刀尖朝前。刀是活的，动作千变万化，握刀也不用一直握死，可以随着刀术变化。”陈冕依言握住刀，脑子里一直想着“刀是活的”这四个字，仿佛刀也会如人一样探头探脑一般。

陈冕颇有悟性，红叶夫人见他握刀姿势有模有样，便继续道：“‘剑走轻，刀走黑’，‘刀如猛虎，剑如飞凤’，这便是刀与剑之基本差别。练刀时，须时时存与人搏击之念，所谓‘有形剁形，无形剁影’。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未握刀那只手要配合握刀之手进退。”又教了刀术基本动作，包括劈刀、砍刀、斩刀、缠头刀、裹脑刀、剪腕花、撩腕花等等。

陈冕熟悉这些动作之后，红叶夫人再教了陈冕一套刀法，名为“饮水刀”，招式十分朴实无华，一招一式莫不脚踏实地，简洁到巅毫。陈冕看完一遍，心道饮水刀的门道和无涯掌的意旨倒是甚为相通。看完一遍便已将饮水刀的招式记在心里。

陈冕又学了练习轻功的内功之法，辅之以顶功、跳坑、跳台、和跑板的练习诀窍。

这日正是胖师兄的生辰。每个人生辰之日，大师兄都会下厨做一顿美味。陈冕心道，不知大师兄今日会做些什么？

晚间，大师兄提前去了花舍准备下厨，鸭蛋师兄提议，“我们邀梁夫子一起在她的‘醉翁小筑’饮酒用餐如何？”

大家都说好，几个月相处下来，陈冕发现几人和梁夫子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梁夫子从不摆架子，有什么问题反而很想听听学生的看法，而且从不直接言错。

几人练完功，结伴去了草堂，草堂边小池塘长了很多荷叶，进了小院，发现梁夫子小院里的紫藤萝已经全开了，仿佛是一夜之间，紫藤花缀满了小小的院落，花瓣细细碎碎、密密匝匝、如云似霞，缠缠绕绕、蓊蓊郁郁、如雪缤纷。

此时梁夫子正在紫藤萝架下下棋，手里拿着一本棋谱，旁边摆着一壶清茶，几人已经见惯了她自己与自己下棋。

胖师兄道：“梁夫子，今日是学生生辰，一起至‘醉翁小筑’饮酒可好？”

梁夫子一见是他们几个来了，一笑，眼神清澈，英气逼人，娇美中带着一丝傲气。陈冕心道，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女子。

梁夫子道：“好极，好极。”说完走进室内，放下棋谱，拿了小木盒出来，给胖师兄道，“这是给你备的生辰贺礼。”

胖师兄一打开小木盒，睁大眼睛道：“这是浔州的茶糕么？”

梁夫子道：“若不是浔州的茶糕，怎会有如此松、鲜、香？”

胖师兄感动道：“夫子果然知道我喜好什么！”

梁夫子笑道：“收礼之人喜欢，也不枉了这一份心意。”

胖师兄连道：“喜欢极了！”

几人簇拥着梁夫子向“醉翁小筑”走去，“醉翁小筑”位于荷花池中央，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绿色的荷叶，有些荷花将开未开，含苞待放，偶尔有微风吹过，荷花含羞与花低语，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煞是美丽。

走到“醉翁小筑”，小筑四角都挂着灯笼，大师兄已经等在那儿了。只见桌上摆的是胖师兄最爱吃的几道菜，大部分是肉菜，有脆皮烤猪肉、香橙咕噜肉、椒盐煎肉、烤羊排、叫花鸡、酸菜鱼、荷叶焗盐鸡等，还有清炒竹叶菜、四季豆、韭菜鸡蛋等素菜，做了荷叶糯米饭，还熬了清火解热的荷叶绿豆汤。

几人先是请梁夫子上座。

陈冕拿起旁边放的一坛“枫林晚”，给每个人都倒了酒，给“一杯倒”就倒了一点点，叶蓁蓁对他一笑，露出一个酒窝。叶蓁蓁今日着的是一身湖绿小衫，小鹿似的眼睛，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梁夫子道：“来，庆贺曾远生辰，满饮此杯。”

几人碰杯，一饮而尽。

胖师兄夹了一筷子脆皮烤猪肉到嘴里，直香得他整个大胡子都直了。胖师兄道：“大师兄，哪个姑娘要是能嫁给你，真的是有口福了。”陈冕心道，不知道大师兄日后会娶一个怎样的妻子。

大师兄哈哈一笑，道：“好吃就多吃些，怕不够，我今日做了很多肉菜。”

鸭蛋师兄道：“认识大师兄这么久，他身边一个女子也没有。”

辣椒师姐道：“哪像你，莺莺燕燕无数。”梁夫子在，几人也毫不避讳。梁夫子则含笑听着。

鸭蛋师兄倒没否认，不过也打了个哈哈想转移话题。

叶蓁蓁吃惊道：“啊，二师兄是这样的吗？原来是花心大萝卜！”

鸭蛋师兄又赏了个暴栗子给她，恶狠狠道：“小丫头懂什么！”

叶蓁蓁捂着脑袋，道：“二师兄，我都要被你打傻了。”众人看着他们打闹，又是笑。

几人又饮了几杯“枫林晚”，叶蓁蓁喝过第一杯后，就没再喝。酒过三巡，几人突然聊到了日后想做之事。问到叶蓁蓁，她则十分扭捏，不好意思说。小女儿家的心思陈冕也不懂，不知她在想什么。

此时梁夫子提议道，“不如我们将日后想做之事写下，封于‘枫林晚’空酒坛内，十年后再聚于此，共同打开，如何？”

几人听完都说好，如同给自己十年后的一份期许一样。

鸭蛋师兄去取来纸笔，几人用毛笔在纸上写完，陈冕在纸上写了两件事：

一、好好侍奉母亲。

二、找到亲生父母下落。

几人将纸折好，又标记上自己的名字，扔进空酒坛内。梁夫子拿过空酒坛，道：“这个我会妥善保存，保证放在一个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自己也不会打开。但是……”梁夫子话锋一转，“倘若十年后，我们再相聚于此，谁未能完成纸上的内容，有惩罚。”

几人都没想到梁夫子会出此言，刚刚写的时候只是把自己心中最想达成之事写上了，并未真的顾及是否可以完成。不过陈冕看到众人都有点惴惴，心想估计真的完成之人倒也未必多，要罚大家一起罚好了。

胖师兄赶紧问道：“什么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