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鹰钩鼻那只手还没举起,便被一把窄窄的刀斩断掉在了地上,鹰钩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随即扯住灰扑扑的衣服,捂住切口,防止血过多地喷涌而出。鹰钩鼻痛得嘴里发出惨嚎,只见那把“不二”又接着送入了他的喉咙,大概是被血卡住了,他“嗬嗬”地喘不上气,在地上像一条脱水的鱼,扑腾三两下便毙命了,“不二”一转身又插入了黑衣首领的喉咙,黑衣首领死时,脸上还带着祈求的泪痕。
曾远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用枯枝轻轻拨开鹰钩鼻的手,见其手里抓着一把淡蓝色的粉末,脸上阴沉了几分,道,“是蓝风铃。”
李毒舌骂道:“卑劣的狗东西!”
韩燎原知道“蓝风铃”这种毒药,据说倘若吸入口鼻,没有及时服用解药,骨头便会从内里坏死烂开,且骨头将呈淡淡的蓝色。还好曾远眼疾手快,斩断了那人的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来心里一阵阵后怕。韩燎原心道,那鹰钩鼻男子根本算不得一个武士,真正的武士,就算死也不会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去杀人。
大师兄、李毒舌、曾远还有小师弟将庙里的几具尸体拖到庙外处理了,韩燎原用水清洗了手上的血迹。叶蓁蓁似乎有点被刚刚的场面吓住了。
大师兄道:“赶紧睡吧,明日要起早赶路。”几人便又在枯草上躺下,叶蓁蓁躺在靠墙那一侧,韩燎原躺在叶蓁蓁旁边,只听叶蓁蓁在枯草铺成的床上翻来覆去的。
大师兄的声音传来:“蓁蓁,怎么还不睡?”
叶蓁蓁道:“大师兄,我有些睡不着。”
只听大师兄轻轻道:“蓁蓁,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这样才有力气去应付接下来的事情。”白日奔波让韩燎原累极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发生天大的事情她都会睡得很好。
第二日,天边渐渐地亮了起来,淡青色的天畔被抹上了一层淡粉,淡粉色下面隐藏着金色的光亮,如水波四散。过了一会儿,红日升起,霞光万斛,灿若锦绣,天空变成很浅很浅的蓝色,雾气渐薄。几人骑在马上看着天边瑰丽的红日,色彩斑斓的云霞还有远方黛色的山峦。
浔州是到达昆仑洞的必经之地。由于昨晚的事情,几人白日的脚程快了很多,打算今晚在浔州落脚,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浔州。
进了浔州城后,几人选了一个看起来拾掇得十分干净的客栈,客栈名“朋来”,店小二年岁不大,长得很是讨喜,一见来了客人便出来甚是殷勤地把他们迎进去,又招呼马夫牵马喂食,几人进去点了几样浔州风味小菜、一壶香茶、一壶黄酒和一叠浔州茶糕,小二拿上来的碗筷都事先用开水烫过,菜的味道也算可口,黄酒是温过的。朋来客栈生意不错,里面坐着的有许多如他们一样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还有一些浔州本地熟客。
此时,客栈里一个满身肥软的汉子,对着与他同桌吃饭的同伴说道:“听说昆仑洞吴老爷子的公子前几日失踪了。”他的声音很大,整个在客栈大堂吃饭的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同伴却长得骨瘦如柴,看着已到不惑之年,说道:“这在江湖上早就传开了,那吴公子跑到食人山里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传说食人山里有会吃人的恶鬼,难道是真的吗?”
“反正我不信这世上有鬼,这都是昆仑洞一带的人瞎乱乎传的。这事儿可把吴老爷子急坏了,他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宠得不行。还发出悬赏令,说谁能找到吴公子,不论是谁,有重谢!”
“你说这重谢有多重?”
“吴家那么有钱,肯定不少于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这么多!不过,你说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吴公子会不会已经……”
韩燎原饮了一口黄酒,黄酒入口温甜,又伴着酸苦辣涩,还有一股馥郁芬芳之气。心道,万两黄金倒真不少,若能找到那吴公子,可保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此时,客栈里来了一男一女,男子年岁在五旬以上,个子中等,皮肤已经有些松弛,头发也不多,而且有些发白,只是一身看起来利落干净,相貌无甚过人之处,唯一特别的就是鼻子稍大,不笑时看着十分严肃;女子估摸着将将二八年华,相貌清秀,有一头乌黑油亮且十分浓密的头发,手腕上带着一个羊脂玉镯,一身粉绿色衣衫,样式简单,但质地看着甚是华贵,一看就价值不菲。
韩燎原心道,这小姑娘行走江湖穿得这么惹眼,难道不怕被强人盯上吗?
只听那男子对那女子道:“萍萍,这间客栈看着还算干净,你玩了一天也累了,我们进去先简单吃些,等晚上天黑了,我们再去浔河上坐船赏花灯听曲如何?”
那女子听完,雀跃道:“好啊好啊,咱们大老远地总算到了浔州,王郎,我之前从未来过南方,咱们晚上要好好在浔河上玩一圈。”对着那男子说话的声音温柔依恋得似乎可以滴出水来。
韩燎原初见这二人,以为是爷孙俩,再不然就是父女俩,但没想到男的叫女的“萍萍”,女的唤男的“王郎”,语气间无限柔情缱绻,这二人竟是一对情人,不知这“王郎”有何过人之处。
他们坐定后,那男子看着菜谱点了几样菜,嘴里念念有词,“这几样菜太辣了,萍萍吃了脸上要长痘痘,到时候该不高兴了。”这样的话,从拥有一张那样严肃面孔的人嘴里说出来甚是违和好笑,看得出来,这男子平时是惯于对人发号施令的,但他举止之间对这女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最后他招呼店小二点了几样小菜、一盘白灼虾、一壶黄酒和一壶茉莉花茶。
那女子刚刚坐在椅子上,那男子便走过去,说,“这椅子坐得太远了些,你坐好,我往前推一推。”他一只手轻轻把椅子往前推,让女子坐得离桌子更近,以便夹菜。他们用饭时,那被唤作“王郎”的男子不断地给那女子碗里夹菜,又给她盛汤,亲手给她剥好虾一只一只放入她碗里,体贴入微到了极处。
萍萍说道:“王郎,你也吃,别光顾着我呀。”
王郎道:“萍萍先吃饱了,我再吃。”又注意着给“萍萍”换干净的碟子,言语行动间竟像那女子的奶妈子似的。
“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我当然要对你好啊。你应该说,你对我好都是应该的!你做的还不够!”
萍萍被逗得咯咯直笑,“最喜欢你了!”
王郎笑道:“假装相信啦。”
那“王郎”说话甚是风趣,又会讲许多江湖趣闻,讲故事时绘声绘色,连手带比划,表情都十分到位,一顿饭,萍萍经常被逗得十分开心。
韩燎原对李毒舌调侃道:“这是你老了梦想过的日子吧。”五十多了还能找到十五六岁、年轻又漂亮的姑娘跟着自己,而且还带着那么甜蜜又爱慕的眼神。
李毒舌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我老了梦想过的日子。”
“我不信。”
哪知李毒舌道:“这是无论我十多岁、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还是老得皮松了、头发稀了、牙齿掉了,都想过的日子。”
曾远道:“哈哈,哈哈!这男的有点儿厉害。”
叶蓁蓁道:“那个姑娘可真美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句诗大概就是说的她了罢,好生羡慕她那一头乌油油的头发。”
大师兄道:“好生吃饭,莫去管别人的闲事。”
小师弟一向话都是不多的,对这些八卦之事从不上心,在那里安安静静、香喷喷地吃着饭,看都没往那一对情人那儿看一眼。
但客栈里其他人说话就没这么善良了,从这一男一女一进来,这一对忘年恋就让客栈便议论纷纷。果不其然,只听那满身肥软的汉子先是发出十分不屑的“哧”的一声,白了那对情人一眼,然后道:“什么世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不顾礼义廉耻!”
瘦脸汉子阻道:“弟弟,别乱说,当心祸从口出。”
“两个人这么浑不要脸,还不让人说吗?”
又有一个饱经沧桑的妇人怒道:“这对狗男女,背着正室夫人在这里逍遥快活!”
这些话声音并不小,那一对情人必然可以听见,那“王郎”神色丝毫不受影响,萍萍却是满脸怒容。
“啊!”两声惨叫声传来。只见那满身肥软的汉子和那夫人都痛苦地捂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上都插着银针,先是眼睛流下血泪来,然后两人不多时就抽搐着倒地而亡了。突生的变故让“朋来客栈”静了一静。瘦脸汉子抱着肥软汉子的尸首痛哭失声。
韩燎原看清那是萍萍射出的毒针暗器,又准又狠。
瘦脸汉子见肥软汉子气息全无,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拔刀而起,对萍萍怒喝道:“你这个妖女,为何要杀了我弟弟!”
萍萍道:“高兴杀便杀。”
“他不过就是说了你一两句,你便要了他性命!果真是心狠手辣至极,今日不让你血溅三尺,我弟弟死不瞑目!”瘦脸汉子气得浑身发抖。
萍萍转身对“王郎”道:“王郎,我跟他玩玩儿,顺便拿你送给我的刀练练手。”
“你想怎么做都行,小心不要受伤。”语气间很是宠溺,如同在说“无论你做好事还是坏事,有趣的事还是无聊的事,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快活,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萍萍转身便抽出刀来,她的刀看起来朴实无华,与瘦脸汉子斗起来。那瘦脸汉子的刀法看着眼花缭乱,快则快矣,但是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破绽百出,并不高明。不多时,那瘦脸汉子的刀竟被萍萍砍成两截。瘦脸汉子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刀一断为二,呐呐道:“我苦学武术三十多载,竟然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脸上有深深的挫败和颓丧,“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
韩燎原竟然发自内心地有些同情这瘦脸汉子,她学武时,每次被红叶夫人骂或者遇到那些很有天分的武士,也常常会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觉得自己很没用。
萍萍却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这又是为何?”
“不高兴杀便不杀。”
“你不怕我日后再找你报仇?”
“再过十年,你更打不过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满是无奈和凄凉,瘦脸汉子拖着肥软汉子的尸首,失魂落魄地走了。
萍萍不再管他,又坐到她的王郎对面,吃菜喝汤去了。那王郎宠溺地笑道:“刚刚你很厉害啊。”
“真的吗?”
“呃……为什么一定要问‘真的吗’。”
“就知道你又是在逗我的。”萍萍佯怒。
“哈哈哈哈哈,真的很厉害,不骗你。”这两人继续说说笑笑。
突然,堂中一个法令纹很深的女子拍案而起,大声道,“就凭这两下三脚猫功夫,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韩燎原一听这声音,便知又一场打斗将来。
果不其然,只听萍萍道:“阁下的高招,我倒要领教领教!”
不多时,萍萍便与妇人斗在一处,那妇人赤手空拳没有带任何武器,萍萍连砍七刀,并未砍中妇人,倒是砍坏了客栈内许多桌椅。那妇人身法丝毫不乱,目光如鹰般锐利地观察萍萍招数,突然瞅中一个破绽,一只手便如蛇咬中猎物一般伸出抓住,口里道:
“这刀你不配使,脱手!”萍萍手里那把刀登时便被妇人夺了去,武者之间武功高下往往在一招之间就已分出。
萍萍大怒,使出的每一招都极其狠辣,要夺取妇人的性命。心已乱,招数即乱。那妇人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拿起刀便砍向萍萍的腰腹,哪知那只是虚晃一招,她真正要攻击的是萍萍的脖子!
眼见萍萍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一刀两断,只见一根筷子飞速射来,将刀弹开了。妇人心下惊骇,知道这弹刀之人武功高强。只听那王郎道:
“阁下对付一个小孩子,又何必太较真呢?”声音有着成熟男性的低沉醇厚,王郎右手还拿着酒碗,说完喝下一大口。
“你是何人?这妖女连杀两人,难道不该受点教训吗?否则江湖道义何在?”
“我不与女子动手,阁下若是喜爱这刀,拿去便是,今日之事就此罢了,勿再多管闲事!”
“此话当真?!”妇人眼睛一亮。
“当真。”
妇人便拿着刀高高兴兴地走了,倒是萍萍气得跳脚。
“你怎能将刀让她拿去呢?这是你特地送我的呀!”
“勿急勿急,刀过几日便自己长两条腿跑回来了。”
“何以说此言?”
“此刀认主,能使这刀之人,全天下没有几个。”王郎道,又连忙讨好萍萍道,“当然萍萍也是其中之一。”
萍萍听完,便又恢复了笑颜,他们吃完饭,萍萍便与她的“王郎”去浔河上赏花灯听小曲去了,走的时候那王郎留了几锭银子给小二,说是桌椅钱。那死去的妇人却不知是哪家的婆娘。
叶蓁蓁道:“那两人真可怜,因为说了两句话便死了。”
曾远道:“江湖就是这样,一句话一条命。”
韩燎原道:“那把刀似乎并非凡品。”
大师兄道:“那是七星刀。”
李毒舌道:“那就是七星刀?!长得也太其貌不扬了吧!”韩燎原闻言心里也是一震。
曾远摸着他的大胡子道:“刀是用来杀人的,又不是用来好看的。相传七星刀是古时曹操刺杀董卓所用的兵刃,削铁如泥,属于上古名刃,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小师弟道:“那女子武功平平,但却敢手握七星刀横行江湖,只怕那个男的来头不小。”
韩燎原心道,小师弟好快的心思,是啊,若没有靠山,只怕早被宰成块儿了,这样一把上古名刃,该有多少江湖豪客拼了性命都想得到它。
李毒舌道:“那男的莫不是雪城王家的?”
大师兄道:“我猜是王鹤扬前辈。”
李毒舌道:“就是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王鹤扬前辈?!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又一脸羡慕地叹道:“刀术好就是好啊!看来只要好好练刀术,未来还是很有前途的!”
韩燎原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道,你所说的前途就是去诓一诓无知少女吧。
大师兄道:“之前听说王鹤扬前辈御下极严,平日里不苟言笑、雷厉风行,为何在那女子面前如此……如此……”大师兄似乎都不知道该找什么词来形容了。
李毒舌道:“小无赖是吗?若非如此,那萍萍姑娘会喜欢他吗?哈哈,哈哈!”
大师兄听完一脸茫然,似乎对这样的男女之事甚为费解。小师弟也露出同样茫然的表情。
韩燎原心道,两个大猪蹄子。
叶蓁蓁道:“那王鹤扬前辈的妻子倘若知道他爱上了别人,该多么伤心呀……”
李毒舌道:“听说他至今并未娶妻。”
叶蓁蓁惊道:“为何?”过了知天命之年却并未婚娶,无论男女,在棠邑国都是不常见的。
李毒舌道:“这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叶蓁蓁道:“为何王鹤扬前辈说七星刀会自己长两条腿跑回来?莫不是哄那女子的?”
小师弟却道:“因为那妇人没几日活头了。”
叶蓁蓁惊道:“为何?”
小师弟道:“功夫不够,敢用那把刀,不是自寻死路吗?”
韩燎原心里暗暗点头,只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梁夫子曾教过这个典故的。武器本是防御护体的兵刃,但也会害死人。
叶蓁蓁道:“那萍萍姑娘会不会被王鹤扬前辈骗感情呀?我阿爹说……说有许多老男人专门打小姑娘的主意,其实都是骗人的。”
李毒舌道:“小丫头,你懂的倒还不少。”说完又揪了揪叶蓁蓁的小脸,并未回答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