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不知名的小路平平缓缓,依旧是不知名的马车晃晃悠悠。
从京城出发向北行约五日抵不咸镇。
不咸镇依靠不咸山因而得名,是隶属于北部族落的一个城镇。历来北部族落的祭天大典都是在不咸山上举行,而北部族落的祭天大典向来是来者不拒,不咸镇也因着这一年一度的盛典兴旺起来。
这外面的人大老远的来参加祭天大典了,总要进山看看天池,赏赏峡谷吧。可是这不咸山复杂,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轻易找不到那些美景吧。那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花点银子找个本地人带着上山呗。
这在山上玩了一圈,累了吧,乏了吧,饿了吧,要到山下找个酒楼吃吃喝喝,或者找家客栈好好睡一觉吧。
这要走了,不能不带点纪念品回去啊,什么千年的灵芝万年的人参来几筐,算是个纪念,回去也可以和七大姑八大姨的说:“这可是不咸山的好东西!你问我哪来的?当然是我去到那个地方带回来的啊!”
所以,不咸镇可不是一座充满咸鱼的小镇,那是富得流油啊!
“喂,你,在给我去拿点瓜子来。”客栈的老板娘百无聊赖的坐在店门口,指使店里的伙计说。
老板娘手里的瓜子都嗑完了,也不见那笨手笨脚的小二回来。老板娘暗暗骂了一句“蠢货”,然后叹着气说:“哎,今年这是什么世道啊,大半天的也看不见个人。北部族落的祭天大典没几天可就要开始了,怎么都不见来个人啊,真是的!”
老板娘叹着气,无奈的站起身,先店内走去。她头上簪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一摇一晃的,斜斜垂落着,彰显着主人糟糕的心情。
老板娘坐到柜台后,低着头算起账来。头都没抬的向后喊了一句:“老娘的瓜子呢?快点!”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起了老板娘的账簿。
明明是刚过完上元节,天气尚冷,尤其是在不咸镇这些北部地方依旧是有些天寒地冻的。可那阵风却似乎不属于这个季节,不属于这个地方,它携转着慢慢暖意,煨的人心暖暖的,很是舒服。
老板娘还在享受这犹如春风拂面般的惬意,措不及防的被罩上了一片黑影。
老板娘抬头,心想:“好生俊俏的公子哥啊!”
“老板娘,老板娘,瓜子来了,瓜子来了。”之前的那个“蠢货”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盛满瓜子的大碗。
“哎呀哎呀,什么瓜子来了,是贵客来了。”老板娘也是机灵人,眼看着沐清气度不凡也知道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连忙起身问:“贵客是住店?”
“要两间上房。”沐清淡淡的说,随手放了一锭金子在柜台上。
老板娘笑着收了金子,又笑着要亲自领着沐清上楼。
“公子要两间房,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人同行?”老板娘在前面给沐清领着路问。
“是。”
“那公子是来参加祭天大典的吧,哎呀,那公子可是找对地方了。我们店啊,在这里已经数十年了,服务最周到了。公子可要上山去看一看天池?我们店里有不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让他们带着公子去山上瞧一瞧,没准还能看见灵鹿呢。还有这峡……”
老板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沐清冷冷的来了一句:“与你何干。”
老板娘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微微起的风早不是之前的暖意了,是凌冽刺骨的。就如那公子口中的话语一般,不带感情,当真冷漠。
老板娘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所幸已经到了房间前面,老板娘开了门,忙不迭的告退了。
老板娘下楼,又坐到柜台前,没心情算账了,就磕着瓜子发呆。
“怎么样啊老板娘?贵客可有上山的打算,咱们兄弟都准备好了。”是那个“蠢货”看不出他家老板娘心情不好,巴巴的上前去问。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果不其然“蠢货”小哥遭到了来自自己老板娘的一顿河东狮吼。
把小二吼走,老板娘暗暗说:“活像个冰雕。”
进了房的沐清略略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出门了。他可没忘,某位新神看见镇子口的杂耍和戏班子就走不动路了,任沐清如何威逼利诱都不动地。所以沐清只好给新神找了个好位子看戏,告诉她不许离开,自己先来找客栈了。
待沐清走到戏台子搭建的地方,戏班子和人群已经散了。空荡的场地上,沐清并没有看见熟悉的小小的瘦瘦的身影。
沐清四下寻找,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
“喂,你在哪?”沐清试图用灵力去感知新神的灵力。他俩的灵力交织许久,彼此之间也有了一些联系。
没有回应,没有,什么都没有。
新神仿佛在刻意隐藏,什么都没有让沐清找到。
“你在哪?回答我。”沐清急切地寻找。
戏台子周遭忽然起了寒风,冷冷的吹着单薄的戏台子。
“沐清,我在这。”沐清忽然听见了新神的话语,颤抖着,似乎受了委屈。
沐清顺着灵力寻找,在戏台子后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戏台子小小的角落里投下一片阴影,新神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片阴影里,手里抱着那盆从京城里顺来的多肉。沐清可以清楚的看出,新神的身影在抖,肩膀一抽一抽的。那盆多肉的土颜色深了一些,就像是用水单单浇了那一块土一样。
是她在哭。
沐清不是没见过她哭。
福灵山祈福大典后,新神躲在他怀里哭过,当时的原因,是她哭喊着自己没有家。
新神在北冥大荒里失了五感没哭,在福灵山上差点走火入魔没哭,在被他无意的冷漠讽刺没哭。
可是,她现在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哭了。
沐清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根本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不是寒涵,没看过那么多戏本子,不知道是哪出戏刺激到了新神,更不知道该怎样让她不要哭泣。
良久,沐清伸出自己的手,对新神说:“地上凉,先起来。”
新神知道沐清来了,站在她面前。沐清的手伸到她面前,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沐清又把手向前伸了几分,在周围暗暗起了暖风。
新神猛然站起,忽略那只手,一下子扑到沐清怀里。
她没有听觉,做不到放声大哭。她怀里的多肉狠狠颤抖着,代替着她哭的放肆。
沐清低头看着怀里的新神,手足无措,他只能木讷的开口说:“没事了,无论发生什么都没事了,我在。”
“你在,你在有什么用啊?”新神忽然说。
她慢慢的从沐清的怀里出来,往后退了两步,退回戏台子遮掩下的黑暗里。
新神还簪着双平髻,上面还是花神解语那两朵不会凋谢的小花。她本来就小小的瘦瘦的,什么衣服在她身上总是有些大,并不是十分的好看。她的脸很白,病态的白,病在了骨子里。
她此刻隐在黑暗里,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同为神的沐清看着新神,忽然有一种恐慌,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慌,源自心底。
“沐清,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叫沐清啊?”新神抱着多肉幽幽的问。
如沐清风,是历代风神名字的由来。风神沐清的名字承自老风神,他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我要叫沐清呢?
沐清忽然知道了新神突然崩溃的原因。
新神说:“福灵山的小孩一个叫知恩,一个叫婉桃。京城里最著名的公子叫赵弘文,卖花灯叫刘德,猜灯谜叫王旺。风神沐清,水神寒涵,山神千屹,土神培文,花神解语,树神青木,草神芸杏。连着台上的戏子、街角的乞丐都有名字!我却没有。”
新神又大吼了一声:“我却没有!”
每一个神都有自己的名字,或承自上一代神,或自己起。
每一个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知道这个名字的一群人或者神。
一个名字代表这一个人,每一个人的降生都是从名字开始的。
没有名字,是不是就是不存在,是不是就是无关紧要。
因为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在意你叫什么,你是谁。想起来时,她是新神;想不起来时,她是口中的“喂”“你”。
她没有名字。
她为神十六载,没有名字。
她丧失五感,没有名字。
她大闹福灵山,没有名字。
新神不只有一位,世世代代会有越来越多的新神,她不过是众多新神中比较特殊的一位。
以前没有人知道她,现在没有人认识她,将来没有人记得她。
她就像过眼云烟,轻贱的很。
她的存在,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