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崇愕然,又不是邻居随手给了一颗糖果,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能忘?
殷茏双手抱头,努力回想了半天,道:“文姨带着我在山村整整生活了六年,没有他们我根本活不下来,我忘了这么久。”
萧崇安慰她:“你当时太小,忘了也正常。”
“和年龄没关系。”
殷茏自幼记忆力超群,三岁时跟着文姨挖荠菜,看着文姨撸柳树芽的小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情不敢面对,她便强迫自己忘掉了。可忘掉了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只是埋葬于心底,该想起来的,终究会想起来,再不敢面对,就是懦夫。
“我生活的那个村庄,你根本想象不出有多穷困,偏僻荒凉,土地贫瘠,所有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文姨有时一整天不吃饭,饿极了就大量喝水,尽力给我省出一口吃的,即使这样,我还是饿的受不了……”
难道殷怀世把亲生女儿往偏僻山村里一扔,就不管不问了?萧崇这样想着,小心翼翼问道:“没人周济你们吗?”
“有位聋哑的大哥偶尔会给我们送粮食蔬菜,都被村里的一家子无赖抢走了。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我忘了很多事,却一直记得几个无赖,记得自己五岁就开始和他们打架抢粮食,记得文姨嚎啕大哭,我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记得我拿铁棍去和他们拼命,回玉芷宫之前命人把他们吊在树上。”
萧崇被吓了一跳。
难怪殷茏天不怕地不怕,喜欢用揍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丫头还是个小不点时,就迫于生存挥舞着棍子去和无赖拼命了,头破血流不肯退缩,莫说一个五岁的孩子,二十岁的青年也很少有这份胆量这种气势。
殷茏咳了几声,道:“大部分村民是善良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也吃不饱饭,却都愿意省下一口吃的给我。除了文姨,对我最好的是……”
她努力回想那张苍老和蔼的脸,道:“是罗阿婆,对,是罗阿婆,她做的野菜团子特别好吃。她的家在村庄的……西边,我的家在村庄的东边,隔着很远。罗阿婆总是把热乎乎的菜团子塞进怀里捂着,一路小跑给我送过去。”
萧崇在外历练期间,也遇到过不少热心肠的老人家,留他住宿,让出最好的屋子,捧上热乎乎的饭和汤。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住在偏远山村的老爷爷,萧崇除祟受伤,全身浴血,倒在村头,路上行人避之不及。老爷爷看到了他,不管自己腰酸背痛的老毛病,把他背回了家,杀了预备过年吃的公鸡,熬了香喷喷的鸡汤给他调养身体。
正是一次次被善意感动,萧崇一次次将回家当个富贵少爷的心思打消,继续前行,坚持自己惩恶扬善的信念。
殷茏继续道:“我记得有一年大旱,所有人都饿的半死,罗阿婆家里还有一点粗粮,我就缠着她要吃的,阿婆留我住在她家,每天熬一碗粥,她只喝两口,其余的都给了我。”
倾诉着令人暖心的往事,殷茏的神色却越来越怪,不见感动,只有心痛难熬。
萧崇在她身后,轻轻给殷茏揉摁伤口,道:“累了就不要说了。”
殷茏喃喃地道:“当年的我是多么厚颜无耻,去和一位老人家抢救命粮,抢完了不知感恩,干了更加厚颜无耻的事,这就是我啊,萧崇,你看走了眼。”
萧崇劝道:“再睡一会儿,你累了。”
扶着她躺好,垫上软软的枕头。
殷茏死死抓住他一条胳膊,道:“阿婆好多次想要抱抱我亲亲我,可我嫌她又老又丑,总是把她推开,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坏东西。”
萧崇却不这样认为,谁曾经没干过几件不大不小的浑事,他曾经也是个四六不懂的小混球,气的二哥把他摁在祠堂暴打无数次,长歪的树,都是一剪子一剪子修正过来的。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那时年纪太小,不怪你的。”
“不只是对罗阿婆,对文姨,对所有善待过我的人,都没有一丝感恩的心。我只知道村子很穷很脏,我讨厌那个地方讨厌所有的人,我恨抢走粮食的无赖,我讨厌村民胆小如鼠不肯帮我把粮食抢回来,从来没有想过正是我讨厌的人齐心协力把我养到六岁,我做不到的事强求他们去做,我就是一个恶劣不讲理的白眼狼。”
萧崇摸摸她的头,道:“阿茏后来肯定善待她们了。”
殷茏无神地看着窗外,眼角处泪水滑落,哽咽道:“醒悟的太晚,一次山崩将整个村子埋了……”
萧崇的心突地一跳。暗骂自己笨蛋,如果殷茏已经弥补了过错,怎会愧疚难熬,正是因为已经没有机会弥补,她才这样痛恨自己,忘却了曾经的一切。
如今想起来,根本不是好时机,重伤加上心结,谁能受得了?
萧崇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她们都是好人,不会怪你的。她们在天有灵肯定不忍心看到你难过,好好睡,养好伤,她们也会高兴的。”
“我伤透了她们的心。”殷茏根本不敢看萧崇的眼睛,害怕看到鄙视的目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当我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大人物时高兴的忘乎所以,我唾弃那个村庄,发誓再也不回去再也不要看到又穷又丑的人,我斥责文姨不肯带我回家害我饿肚子,阿婆和爷爷奶奶们去送我,我看都不看一眼就上了马车。”
这一幕往事,如一柄利剑刺在殷茏心头。
负责接她回去的人说,玉芷宫到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侍女弟子穿着绫罗绸缎,长老们珠光宝气,她的父亲殷宫主就像神话里的玉帝,光辉灿烂,威严有度。她是最高贵的公主,回到属于她的天宫,可以将所有的凡夫俗子踩在脚下。
殷茏当时太傻,被一个护卫的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回到玉芷宫,才知自己掉进了修罗地狱,一个被父亲厌弃的孩子,只能饱受欺凌,长老的女儿也敢指使弟子们天天围成一团打的她毫无还手之力,父亲视而不见,堂兄装聋作哑,亲哥哥在一旁拍手叫好,绝望之际,却是被她斥责过的文姨用身体护住了她。
殷茏终于醒悟过来,那个贫穷破败的山村才是美好的天宫,在那里,她才是被呵护宠爱的公主。该珍惜的视如敝屣,不该向往的,如扑火的飞蛾扑了过去。
想要弥补时,已经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整座村庄埋在石头泥土之下,乱草横生,青苔遍布,如一座巨型的坟墓,树上的乌鸦不停地聒噪,似在嘲笑他的愚蠢凉薄。
“如果我离开的时候带着她们一起走,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太绝情,害了所有人。”
殷茏的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在喃喃呓语。
萧崇小心唤道:“阿茏,阿茏,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殷茏昏昏沉沉的,咕哝道:“父亲替他们惩罚了我……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