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符被一场噩梦惊醒,有很长一会儿了,脑海一片纷乱的思维渐归于平静。
通过脑中融合了原主的那一份填鸭式记忆,他已经可以确定,他从一个古今文史涉猎颇多的文科狗,从事商业文案策划工作多年的油腻大叔变成了一个十岁的青少年。
可这一点都不值得惊喜,因为现在是南北朝前期,他的身份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长子,一个擅长骑射,臂力很强,又善解音律,颇通经史,可谓是文武双全的少年皇帝。
只是这原主性格比较执拗,因年轻而心机城府不足,很有些纨绔习气。即位两年没有任何朝政实权,与托孤辅政大臣们的关系弄得剑拔弩张,水火不容,即将被辅政大臣们先废为营阳王,成为高门士族与低级士族权力博弈的牺牲品,被弑杀后谥为“少帝”。
这可怜孩子真会挖坑啊!刘义符睁开眼睛,打算早起了。
帝国兴亡,自身生死的大事正等着挽救,不管如何总要试试。什么人生理想,身为帝王者也得先谋身,再谋国。这个“少帝”就不做了,只有先离开京城建康,暂时去依靠一个有宗室重臣镇守的州郡续命再说。
时值南朝刘宋景平二年,仲夏五月下旬,深夜凌晨气温转凉,透过低垂晃动的金锦纱帐,可以看到房间内还亮着灯烛,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声,还有一阵阵水波荡漾的潮声,房间不时轻微晃荡,这是在华林园天泉池龙舟寝舱之内。
刘义符一把掀开罗衾,两腿一抬顺手拔开纱帐,坐于朱漆宽榻前,一双赤足很自然地趿上了一双浅口方形卷头丝履,却感觉这布鞋很不合脚。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鞋子丝缎面料绣有云纹很精美,脚趾部位本该是椭圆,但却有点方形,穿着松垮,很不舒适。上身月白右衽短衣,轻薄的白纱绸布料很软,袖口有点宽大,腰身也肥,没有腰带。下着肥裆大口裤还好是系了裤带的,就是裤脚太大像喇叭裤,走起路来就是摇摆哥。
一阵夜风吹拂得朱漆雕窗前低垂的幄幔微微飘动,烛光不时跳跃忽闪,照射于铜镜反照出更加昏黄的光亮,他不禁走到朱漆雕框的铜镜前端详。
镜中少年人身材高大魁伟,黑发梳顶以荷叶巾束髻,宽额方脸肤色微黑,英挺双眉尽显豪气,细长的双目微微眯了眯,双唇抿起,鼻冀下垂时,倒也有几分煞气,再咧了咧嘴,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精致简约的寝房之外是一间也不算大的小厅堂,刘义符这才注意到,地板和四墙都是红木涂漆的,上首正中布置有宽榻和条案,靠墙的朱漆壁架上横放着一柄黑鞘铜扣的长剑,他不由走上前取剑拔出鞘来,雪亮剑身摩擦黄铜吞口,发出一声悠长的清鸣。
“唉哟!大家今日起得真早!小奴这就去唤侍女来服侍大家净面梳头更衣……”
许是剑鸣所惊动了睡在外间的小寺人乔驹子,刘义符回头一看,这十六七岁的小家伙身材有点瘦小,竟已穿戴整齐,一身低级寺人青袍,头戴圆顶黑色细纱笼冠,站在小厅前门边探头张望了一下,揉着醒忪睡眼转身正要离去。
“回来!朕有话问你!”
刘义符顺手拿起一块抹布抹拭剑身,心里想着:这乔驹子很早以前就是刘府的奴仆,后来才水涨船高地跟着进宫,是绝对忠诚可靠的,但这么大的事若坦言直说,他可能不相信,还可能因害怕误事,他不需要知道的太多,跑腿就行。
“大家有话就问,这拭剑的杂活儿让小奴来!”
毕竟是贴身伴当,乔驹子也没什么拘束地伸出了双手,刘义符便顺势将剑递给了他,故作随意地问:“今天什么日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家!现在已过子夜凌晨,那么今日是乙酉日了!”乔驹子歪着头想了想,又道:“现时是丑时二刻!”
“什么?”
刘义符一听呆若木鸡,据史料所记,废帝之谋就是在乙酉日,大概是今日之夜的凌晨寅时初。因为大臣们上朝一般是在卯时,如果太晚无疑会惊动太多人,给他们的行动增加变数。
而现在是丑时二刻,这么说来,留给自己应对的时间,只剩下二刻时,也就是一个小时整。
“此剑名曰履霜,取自《易经,履霜,坚冰至。剑身龙雀纹端的是好看,军中将士的刀剑也都是龙雀纹居多,一般二三十炼。这剑可是中书令傅亮命将作监大匠铸造,敬献先帝,整整有七十炼呢!据说窃取关中的赫连勃勃打造了一把大夏龙雀刀,北魏新主拓拔焘的玄龙槊也都是龙雀纹,但肯定比不上……”
乔驹子一边拭剑,口里絮絮叨叨不停。
刘义符无心听他解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别说些不相干的,朕现在有万分火急的大事要连夜出宫,你有没有办法现在就出皇城,赶去广莫门外的大营,传朕手谕给冗从营军主张翼、冗从仆射冯晏二人?”
“连夜出宫?这……大家有甚大事小奴不敢过问,可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没有太后懿旨和钥匙,守门将士也不敢开皇城门,这怕是出不去!”乔驹子还剑入鞘,放还剑架,恭身侍立。
刘义符很是着急,又问:“此事若惊动太后必不会准许,朕记得冗从营已挖通天泉池到城外御沟,再通潮沟、后湖玄武湖的水道,可以乘轻舟走沟渠水道直达江岸,若不经水门的话,可还有其他水道?”
“水道只有城西西明门是水门,可夜里龙舟出不了华林园,另外在广莫门与玄武门之间的城墙脚下倒有个低矮门洞可通城外御沟,冬日枯水期才会显露,此时淹没了一大半,内有小儿臂粗的铁栅,上了大锁,怕也是出不去的!”乔驹子连连摇头道。
刘义符一听就抓住了重点,双目一亮,心中大喜道:“也就是说……铁栅和大锁是长期泡在水里,那必然已锈蚀腐烂了?”
“这……确是如此!”乔驹子一阵发呆,似是意识到什么,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等什么?马上带几名班剑侍卫去看看,铁栅和大锁打不开的话,撬也要撬开,一定要传令给他们!”
“可是……若被城头护军府守卫发现了怎么办?”乔驹子脸色一白,却有些害怕了。
护军府守卫?刘义符一怔,楞了楞神,以自己所知后世史料,外城护军府禁军与皇城领军府宿卫都没参与,四辅政大臣是先以内应调开宿卫,再依靠私兵部曲突然闯宫政变的,那么城头护军府守卫应该暂不知情,只可惜,自己也调不动他们。
“你傻了!他们若发现,你就谎称是朕命你一早起来拆除铁栅,以备更换。他们若多话,你就请他们下来帮忙,他们肯定不愿意,便不会管了。”刘义符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先去取来朕的军服武器铠甲再出城传令,命内侍谒者韩龟寿先去传令侍卫们集结,并调齐轻舟,再上来服侍朕更衣披甲,速去!”
“军服武器铠甲?大家昨晚睡前还说今早要上朝,难道又要去操练冗从营?可也用不着这么急……”
此前的原主就是这样,做事很有想法但总没什么条理,不去通盘考虑,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朝令夕改是常事。
“叫你去就去,不许质疑!”刘义符低声轻斥,绕步宽榻后跪坐,铺纸提笔,伏案草拟手谕。
乔驹子一头雾水,皱着眉扶了扶头上纱笼冠,并不敢怠慢,转身快步出去了好一会儿,再陆续抱上来一大一小两个朱漆木箱,又去取来弓一张,箭一壶,单手盾一面,步槊一支,转回榻前躬身等着。
刘义符低头看了看,小楷字写得不是很差,但写出了简体字,连忙捏成一团扔掉,重写一份尽量长话短说,反正手谕不用按正规的制书诏命格式,没带印玺也没多大关系。
待墨迹稍干,便折叠一下装入一种黑布面、白布里的双层绢布口袋,以绳索木板夹捆,再钤以印戳,这是自汉相传的“皂囊重封”,原本是装竹简和木牍,用泥封,现在是装纸质文书,但没有戳印。
若是不可用的人手,不肯奉命,再怎么校对保密也没用。冗从营是刘义符从宗室外戚手中索要了一些私兵僮仆,以班剑侍卫充任军官,共左右二幢六百士兵,自己亲自编练的,若这都调不动,他只能独自跑路了。
刘义符递出皂囊,面沉似水,再三叮嘱道:“朕要让他们办的事,都写在手谕里了,你要告诉他们,这是朕的紧急诏命,敦促他们要严肃认真对待,而且动作一定要快!”
“小奴知道了!”乔驹子脸色一变,终于意识到事情的重大,接过皂囊装入袖袋,这才急匆匆出去跑腿了。
刘义符本可以让韩龟寿去传递手谕,但乔驹子年纪小,不会有太多心思,与自己也更亲近,冗从营的军官们也更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