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下一刻,他于我的惊艳便荡然无存,不犹暗自懊恼自己的掉以轻心。
剑锋不偏不倚抵于颈前,简洁的动作由他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至极。而他却垂眸陷入沉思,鸦长的睫毛轻轻扑闪。我一动不动地凝着他,生怕一不留神便小命不保。只见他作若有所思状,淡漠中透露出几许微薄的在意,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你可是端国质女?”
可想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不曾得罪过什么人。此人既是刺客,莫非是奉命刺杀我的?不如先看看情况再说。
我重重地摇了摇头,咽了口口水,趁他失神之际,食指将剑向外推了推。“我平日里最不喜的便是端国而来的质女,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那端国质女?那般祸国殃民的模样可不是我们一般人可匹及的。”毕竟谈论的对象是自己,我说着说着不犹心虚地低下头。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黑色夜行衣被尽数震破,显露出一袭华贵的白衣。黑发随意披散着,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不尽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很显然,我预料错了。我的话音刚落,他的剑便已微微深入我的颈项,长剑刺痛皮肤的感觉令我不犹倒吸一口气,我仿佛感受到隐约渗出的几缕血丝。
我隐隐听见他说,“那你更该死了~”
我惊恐万分,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旋即被捂住双唇,他伏在我的耳畔,低低说道:“别闹。”我登时失声,只想远离他,他见我不再叫闹,也隔得远了一些,我这才观察到,他不知何时已将剑归于剑鞘。
我将心一横,怒气冲天。“喂!你有没有礼貌,我好歹也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岂料他冷笑一声,转身欲走。我使劲全身气力揪住他的袖子,顾不得什么仪态万千,咬牙切齿道:“留下姓名,日后算账!”
他饶有趣味地瞟了我一眼,忽尔漫不经心地说道:“既是救命恩人,不如做全套功夫,替我绾个发吧。”我正欲严词拒绝,下一刻剑又重新抵在我的颈前,方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还想垂死挣扎一番,“男女授受不亲!”他冷笑,“刀剑无眼。”我顿时语塞。
半晌,他的发便被我倒哧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男式发髻。他复又冷笑道:“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你你你你无耻!可怜我从小到大无人问津竟然还要遭受你的恐吓!”我蹲下身噼里啪啦开始掉眼泪,原本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岂知泪水竟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浩浩荡荡,如何也止不住。
“好了,不哭不哭。”他慌忙间蹲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背,“我错了还不行么?”知道错了就少得瑟,我立刻换上一副笑颜,变脸比翻书还快。“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你”未待他第二个字落地,我便呛了他一口,“我什么我。”我站起身来,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控制不住地坠了下去。思维的最后一刻,我在想,完了,这么倒下去应该会很疼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晃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正巧看到蔺若放大的脸。
“然儿,你怎么不睡在榻上?”蔺若好奇地问道。
我一个激灵登时清醒,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弧度,脸不红心不跳,尴尬一笑“昨日乏累,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
“那小姐,这簪子是怎么回事?”蔺若指了指我的手。
簪子?我感到右手有些麻,似乎握着个什么物事。乍看之下,猛然一惊。栩栩如生的梅花,细致入微的纹理,还有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是…那个嚣张的男子留下的?这般名贵,看来那位刺客兄也不算太无情了。我将梅花簪放入怀中,这才抬头冲蔺若微微一笑,继续瞎诌道“这是我昨晚在门口捡到的,觉着好看便收了。”
“哇!小姐,你不会骗我吧?”蔺若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晃得我心肝疼。
我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当然…不会。”心中补了句“才怪。”默默地欺骗了蔺若,这感觉,嗯…有些独特。
“小姐,奴婢听说宣国的公主与当今世子结了亲,今日要到,晚间宫中便会举办盛宴为这位如花似玉的公主接风洗尘。”
凌国真是喜欢四处结亲。
我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自己都不免有些吃惊。
“那敢情好,不过我们大概是去不了宴席的,你恐怕要失望了。”毕竟身为质女,一举一动都受着监视,若不是自己这么多年表现的极为乖巧,王上怎会撤去监视。
“小姐,你可以去和世子说说。世子待你那样好,定然会想方设法满足你的心愿。”
我眼皮猛地一跳,不提这人还好,提了我便觉闹心不已。
想来,我与凌国这位世子的缘分,是要追溯到八年前了。
八年前。世子凌漾八岁,我六岁。
几个浣衣局的宫女欺负我年幼,趁千姑姑不在,故意将我带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自己却先走了。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独自一人走着走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忽然看见了一片紫竹林。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人之初,性本善…”是一个软软的男童声,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
“人之初…”小男孩似乎有些苦恼,又忘记后面的内容了。
我循着声音往里行去,正巧听得此处,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直开口“笨死了,笨死了。”
“你是何人?”那男孩黑了脸,叉腰问我。
“我吗?”我指了指自己。盈盈笑道“我是一个姑姑的孩子。”
男孩的气焰更盛了,“一个姑姑的孩子竟然还敢嫌弃本世子,今日看本世子怎么收拾你!”
“世子?”我一副惊愕的模样,却不是被吓的。
不过那位世子甚是满意我满脸惊吓的样子。
“罢了罢了,师父教导过本世子,好男不和女斗。今日便饶过你。”
他拿着书走了。
我依旧停留在原地,正在苦思冥想。“世子是什么?可以…吃吗?”见他走了,立刻跟上他的步子,“世子带我一起走!我一时贪玩迷了路…”
我最后安然无恙地回去了,顺带着去世子的寝宫喝了口茶。惹得几位宫女姐姐望向我的眼神羡慕中夹杂着愤恨。都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扔过去,命没有丢,竟然还让我捡了个世子。
而我依旧悠哉悠哉,浑然不觉。
“小姐,快回来!别再跑了,会出事的!”姑姑一边追着前面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边着急地大喊道。
那时的我方过六岁生辰,生性懵懂,只知自己是端国送来的质女。却不知质女是个什么活儿,姑姑因此替我受了不知多少责罚,如今想想,有些怨怪自己的痴傻。
我一路狂跑,却不小心冲撞了王后的凤撵。我揉了揉有些疼的脑袋,隔着帘幔朦朦胧胧看见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子。
“是你吗,娘亲?”我傻傻地问出口,却酿造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大胆质女,竟敢冲撞王后凤撵,如今竟不知悔改,口出狂言,王后娘娘岂是你这等人可随意说道的。来人,掌嘴!”嬷嬷在一旁使劲煽风点火,两个奴才模样的人立刻架住我。
“且慢!”姑姑风风火火地赶到,看到这架势便明白了具体情况,使劲剜了我一眼。这才开口“原养心殿宫女千絮拜见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质女年幼,若是言语间有失礼之处,还望娘娘莫要见怪。都是奴婢教导无方,若是要罚,便罚奴婢吧!”
王后温温柔柔地笑了,望向我的眼神却像含了针,刺得我体无完肤。听到那声养心殿,神情有些扭曲。“陛下竟让身边的人去照顾那贱人生下的孩子。”眯眯眼“讨罚?先赐你五十大板!”
千絮一怔,绝望地笑了笑。“千絮多谢王后娘娘大恩大德。”
王后朝身边使了个眼色,下手的人立刻会意。一板一板打得极重,我没有办法坐视不理。朝她破口大骂。“我是端国来的质女,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若是伤了我或是我身边的人,便是在伤两国和气,王上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快停下!”我试图拦住下手的人,却被两个宫女用力架住,动弹不得。
王后拨开帘幔,下了凤撵,向我走来。她并不美,却因雍容华贵的气质而显得与众不同。
“质女?”她笑得欢了,蹲下身,狠狠攥住我的下巴,“知道你口中的端国究竟有多无能吗?只要凌国想要的东西,它就得乖乖呈上。你在这里如何,端国不会在乎。无论怎么折腾你,只要你还留着一口气,端国便说不得什么。”
她撤回手,用锦帕仔细擦拭着。起身道“可惜了这张还没有完全长开便已经令人难以忘怀的脸,竟比你那祸国殃民的娘亲更美上几分。”
“你胡说!我不允许你诋毁端国和我娘亲!”我歇斯底里地呐喊。
“娘娘,她晕过去了。”有一位宫女怯生生开口道。
“用水泼醒,继续打!”王后冷漠开口。
“不要再打了,她会死的!”泪珠在眼圈里打滚,我强撑着不让它落下,话语中多了一丝哀求。
“然儿…”被一盆水泼醒后,千絮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
她从不唤我璃儿,因为她怕我离开。
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没关系的…”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啪啪”地落了下来。
五十大板,终于在王后的坚持下实施完毕。
我用尽全身力气拖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千絮,头也不回地走。可是王后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我。
“质女?”王后笑了笑,“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
一个小小身影忽然冲了出来。“母后,你不能罚她。”
“凌漾,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后看到眼前的世子,目光有些讶然,凌厉中却不经意地多了一丝温柔。
“儿臣自然知道。只是母后,然璃是儿臣的朋友,母后为何罚她?”
“她问本宫,是不是她的娘亲。”王后叹了口气,对多年前王上因惊月一事一怒之下的立后的做法颇有意见。
“母后,若是我纳然璃为妃。她岂不是也可以叫您母后了?那…”世子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生生截断。
我震惊地望向他,却听见王后娓娓道来。
“你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唯独惊月的女儿不可以。”王后的声音夹杂着滔天怒意,“你竟会…与她成为朋友。”王后紧紧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出声。
“母后,母后!”
世子急急上前,“儿臣错了,母后不要生儿臣的气了。”
那天日头正大,我仿佛一瞬间成长了许多。我忘记我是怎样一步步搀扶着姑姑回去了,只听见姑姑絮絮叨叨的交代。
她说:“然儿,你的胳膊上有着凤凰花胎记,绝不能与任何人说。”
她说:“你的母亲是一位及其惊艳的女子,是比王后好上百倍的佳人。总有一日,你们会相见的。我护你几年,恐怕再也护不起了。惊月的救命之恩我也只能报到这里了,然儿,你要好好活着。你的母亲希望你能好好忍耐。”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我受不了了,怒吼:“你还没有死!别再说了!”
她轻飘飘地笑了,不再说话。
我忽然有些害怕。
快到门边,她忽然开口,有些缓不过气。“如果...如果有一天…然儿能出宫,一定…一定要去看看姑姑的家。姑姑有一个…比你大一些的女儿,她会…代替姑姑陪着…你一…生一世。然儿,一定要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说到这里,她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我一遍遍为她擦拭,却仿佛如何都擦不干净。我内心挣扎地说道“别再说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想尽一切办法离开。”
她回以云淡风轻的一笑,续道“世子他…他不合适…”说完手无声滑落,我的心仿佛被揪了起来。好好地把奶娘放下,自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然璃,这是我请来的太医。让他为你的姑姑看看情况吧…”着急忙慌赶来的世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满是吃惊。
太医探了探千絮的鼻息,朝世子道“世子,她已经断气了。”
我胡乱抹了把眼泪,不顾满身的血迹。看着眼前的人,却笑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姑姑她刚刚还在同我讲话,她说,让我好好活着。可是现在,她却死了。”
我背过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如你所见,我不是姑姑的孩子,而是端国来的质女。”
他一怔,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这些…我都知道…”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求你念在我与你有些交情。便将奶娘好生安葬了吧,我会感谢你的。”我猛地转过身,露出一个比花还灿烂的笑“我一定会很感谢很感谢你的!”说完便进屋了。
“姑姑,这是然儿为你做的。你可不要不开心啊…”我低低呢喃,满身是血的在地上枯坐了一夜。
此后多年,世子总会送些稀奇的玩意过来,刚开始时我一律不收。只是后来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便将他送的物事通通拿去换了银两,二人的关系总是有些古怪,却说不出是何缘故。
彼时我与蔺若方出门去,听闻她言,我垂眸一笑,淡道:“你只知他待我好,却不知他为何待我好。”
“想来许久不曾去紫竹林,今日倒想去紫竹林看看了,你不必跟着我。”我用眼神制止住蔺若的跟随,旋即转身,往紫竹林的方向而去。
天高云淡,暖风盈盈。
我随意寻了个地儿躺下,拿丝帕遮面,闭眸小憩。
自从与他在此相遇之后,我便时常来此,不知是缘分还是其他,我总是能遇见世子。而那件事后,我便再不曾来过。今日前来,便是最后一次,将往事皆斩断,好两袖清风无牵挂。
“世子,你已等了多日。若是质女会来,早便来了!”一声沉沉叹息,李公公有些无奈。
“再等等,然璃她一定会来的。”世子温文儒雅的开口,语气中带着无比的肯定。
忽而有风吹过,将丝帕吹向了世子的方向。
世子伸手握住那方丝帕,展平。仔细抚摸其上纹理,大喜。
“然璃一定在附近。”说着世子便朝丝帕飞来的方向走去。
我睁开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漠疏离的开口。“你也来了。”
世子急急上前,有些激动。
“你可知我将要与宣国公主结亲?”
“世子这是要讨礼?然璃在此恭喜世子,礼品待然璃精挑细选后便会让蔺若送去。”
他上前紧紧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要自欺欺人。我会去求母后,你会是我的侧妃。”
我目露嫌恶之色,甩开他的手。
“莫说侧妃,便是正妃我也无意。然璃的夫君,定只能有然璃一位妻。”
我上前,冲他微微一笑。
“而你,永远都做不到。你会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多少人为你的喜怒哀乐绞尽脑汁,只为博君欢喜。可是,那都不是我会做的。”
我一步一步走出紫竹林,只觉今日的阳光分外刺眼。我还是有些不忍心伤害他,转身向他道:“漾儿。”
他猛地一怔。
“多年来你惦念着的情分,恐怕多为愧疚。其实你不必愧疚,因为这些事本与你无关。你若偏要牵扯进来,不过是在自我伤害,正如这些年,你对我越来越多的好,可这份好却让我害怕。宣国公主的美名我略有耳闻,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却极为贤淑,你需要的,正是一位贤淑的女子。何况,多了宣国这份助力,于你登上王位更有益。而我不过是一个弃女,留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用处。”
“然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若是你觉得好,那我自然会好好对待。”
我斟酌着再次开口道:“我的婢女想去今夜的宴会,瞧瞧那位公主是怎样的佳人。我不愿拂她心意,今夜便由你领她去可好?”
他凝视着我的眸,舒缓了语气。“那你可去?”
“你可希望我去?”我微微疑问。
“不,我不希望。”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轻轻笑了。“巧了,我也不想去。”
“如果...如果有一天…然儿能出宫,一定…一定要去看看姑姑的家。姑姑有一个…比你大一些的女儿,她会…代替姑姑陪着…你一…生一世。然儿,一定要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世子…世子他不合适。”
耳畔仿佛回想起奶娘临走时的话语,字字锥心。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紫竹林,握紧颈间凰花挂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一滴泪无声落下。我默念“姑姑,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