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号早晨。
“儿子,妈送你去学校,顺便也看节目,凑个乐呵。”
明铎正在刷牙,说:“你和谁凑伴?”
妈说:“有伴,正春的妈妈呀。”
明铎心想,如果红凤的妈妈不离婚也去凑伴多好,如今她妈在娘家,还不知道去送还是不去送……送都送,若光她俩送,让红凤看到了,心里又要失落……怎么办?又怕说不用送伤了妈妈的面子,坏了她的兴头,便说;
“你看吧,随你,有节目演出,去凑热闹的人应该不会少的。”
她欲问红凤她妈去吗,转一想,算了,就别问孩子了。
巧云饭做好后,在等国子回来吃早饭的档口,想起昨晚的梦——
梦里她去村边水塘抽水浇玉米苗,不知怎地把水抽干了,露出好多鱼来,脊盖青青的,多是草鱼、鲫鱼……晃头摆尾拥挤着……她用笊子捞,问大伙要不要?见如兰朝这边走,有心问她要不要,又难为情开口,就把一条大个的鱼儿朝她面前一拨,这一拨她便醒了……
这时国子拖着沉沉的步子来家了,脸上、头上沾了泥星草芥,后背、领子也有。
巧云一看就生气,厉声问:
“你怎么搞得,干什么去了?”
国子木气的脸沉吟一下,说:
“在四季豆下面摔倒了……”
巧云今天不想发火,因为今天发火觉得不吉利;要搁平日,非把这事弄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不可。
吃过饭,明铎、正春拎着妈妈给准备的吃喝用的东西,说说笑笑朝学校去。
红秀送走儿子,见丈夫王喜国吃完了,正照镜子在做出门前的梳理。
她想和他说几句话,不说心里闷得慌。
丈夫没有心情和她说,拿起公文包朝外走,村里的专用轿车已停在门口。
丈夫轻盈地来到车前,刚拉开门,红秀忍不住叫声——喜国。
王喜国身子已进车里,见红秀有话要讲,却又难为情忍住。充斥的膨胀私欲让他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不理会,于是对红秀说,我知道了,不说我也知道……
红秀茫然的眼里更加不解……
王喜国进车里,扭头对司机说:
“她的意思是正春今天高考,在前面走,正好捎着……”
红秀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郑春和明铎都上了轿车,不安的心没有得到安慰,相反叹口气。
她记起昨晚的梦,很纠结的——
说不清是在卧室里还是在库房里,一个男人缠住她,非要脱她的裤子不可……看不清他的脸儿,只看到趴在身上一个劲发泄摆动的灰黑的头发……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后提起裤子避开大门走向偏门。不巧的很,出偏门遇见俩保安,挥手不让走,指点着走另个门——走着走着又转到原先那里,可是原先的大门没有了,她沿着楼梯向上,走着走着是崎岖山路,磕磕绊绊,气喘吁吁,迷了方向正犯愁……突然半空中传来哈哈大笑,笑声一下子惊醒了她……
昨晚的梦之所以令她不安,是因为梦又让她回忆起前些时候的一件不愿想起的事,记起让她难受,所以当巧云来叫她,她还沉浸在落寞中。
今路上象赶集一样热闹,赶考的学子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陪伴的家长多为母亲,都换上最文雅端庄的衣服,抹上淡香的化妆品,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还没忘装上钱,随时有好用的东西只要孩子需要,妈妈非买不可。孩子的钱已经给过了,但一防万一,或不小心丢了,或被偷了,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学校,眼前一亮。
标语贴在墙上,横幅拉在半空,红底黄字非常醒目:为校争光,为家长添彩。为祖国输送一流人才。祝学子们旗开得胜,金榜题名等等,让学生家长心情振奋。
巧云、红秀边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进去,边遇到熟人打招呼,拉着手凑到一块儿,互问孩子的成绩、名次、年龄等情况,显得很亲热,远比看到秋天成熟的果实更喜上眉梢;比经过漫长的日子亲手绘制的绣品就要完成的那一刻更激动开心。是啊,从咿呀学语到现在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期间的酸甜苦辣不言而喻。今天出征,几天后就脱颖而出,做为家长能不紧张而激动?能不兴奋而郑重?
来送学生的轿车,货车、客车排成一片,门前T形路上车辆不断。各色服饰的女人靓姿娇丽。
这时学生们排队进入操场,校长照例做一番动员报告后,便是歌曲演出,大家都涌入校门看热闹。
衣色纷杂的人群中,谁也没注意一个賊混了进来。四十岁上下,修腿挺躯,长方脸,蓄平头,下巴内收,眉低压目,在妇女群中搜索着。
红秀弯下腰提鞋后跟,还与不小心踩她后跟的妇女戏笑,她落在最后。往前赶时抬身过猛,一个踉跄,将腰稍微扭了,稍停顿,又落下了……此时,妇女都踮脚仰脖看台上的师生,谁也没注意她。
賊在她下蹲的第一时间里就瞄上了,这回见她落在后面,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清嗓顿喉,不寻常地开嗓道:
“大姐——”
红秀扭头,循声望去,立马神骇心惊,玉色骤变……
台上,随着老师手臂的挥动,演唱开始了。
第一曲:《爱我中华:
爱我中华,爱我中华,爱我中华
赛罗赛罗赛罗赛罗塞罗
嘿…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
爱我中华爱我中华爱我中华
……
爱我中华
健儿奋起步伐
爱我中华
建设我们的国家
爱我中华
中华雄姿英发
……
巧云喜滋滋地回头招呼红秀。
一瞅,她落在二十米左右的后面,手插裤兜内,若有所思——听到呼她,转颈背躯,手不自然地欲抽欲留……她身边一个陌生男人,本来就神色紧张,一听有人喊她,不耐烦地把手伸进红秀刚才那个裤兜内,心虚试探,继而握到货后那凶狠的贼眼泄出邪气的安慰……这不是强抢明夺吗……这不是大流氓吗……
巧云是感情热烈,意向简单的人,有打抱不平的秉性,直接了当不会拐弯的人,意识不到目力所不及之地的多重性,并且不吃明亏,也见不得身边的人吃亏!
……这时耳边传来了雄壮有力,催人奋进的歌曲《中国人:
五千年的风和雨啊
藏了多少梦
黄色的脸黑色的眼
不变是笑容
千里山川河岳
像是一首歌
不论你来自何方
将去向何方
……
伴着歌声,她的血沸了,蹭地窜上脑门,脸出奇地苍白……顾不得说话,忘记了节目,忘记了高考,眼下的意识里就是这个耗子般的流氓——
她深知流氓,是肮脏可耻的,我对肮脏、可耻是厌恶的,以前不管怎么样,以前是以前的,已经翻页,我深恶肮脏,口说无凭,我要证明给大伙看,证明给丈夫国子看,证明给梦中的如兰看,也终将证明给子孙看……
她带着愈演愈烈的这种念头,支配着整个意识,意识忠诚地挟裹着身躯,最后好像只有“肮脏”二字清楚地贴在脑际——在奔跑中甩掉肮脏,——摆脱肮脏的的捷径是接近肮脏,最终消灭肮脏——肮脏啊肮脏……她跑得比往日都快!
说时不迟,那时不慢,她一把揪住握脏的手,终于握住了
……心中回流着一股暖溪,以至于苍白的脸頬泛着校旗的红色……
当看清毒蛇向青蛙发起毒液一瞬间那暴虐的眼神时,蓦地不寒而栗……她喊道:“抓贼呀—”
賊倏忽惊栗,蛇眼一瞪,说:
“老子最恨多管闲事,当心你的小命……”
岂能拱让到手的钱……岂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心想经他恐吓,一介女流肯定知难而退……谁知她嘴硬恣得很,百人中难遇一个,茫茫人海难觅一介女流。
她气恨地说:“老娘平生最烦威胁,说句熊话兴许放你一马,你不软反硬,吓唬谁?”
啪,贼早就不耐烦,一甩手打在巧云的眼棱上。巧云被电打了一般,用手急捂,血流出来。
打我?!以前不论做过什么,丈夫都不曾打我的脸,脸岂是打的!?今天岂能吃这个亏!此仇不报就不是我女中汉子……她拧眉倒目,疾步纵身,朝前一窜一捕,紧紧抱住那跑动的腿……
歌曲又飘来:
……
一样的泪一样的痛
曾经的苦难
我们留在心中
一样的血一样的种
未来还有梦
我们一起开拓
……
那贼用力抬,用力拖,狠劲抽,鞋子出脱了,仓皇要逃。
……
手牵手不分你我
昂首向前进
让全世界知道
我们是中国人
……
愈挫愈勇的性格,是流淌在巧云原始血液中的天性,一口恶气没出,她哪肯休手,似箭射之势,追向遁贼……
一声巨响,似皮囊爆裂!
怒脚刹车,声声怪叫……
树上鸣蝉惊寂,鸟喑哑,人们蓦地愕然惊呼……
红秀抱住巧云时,已血肉模糊,神智渺冥……
噩耗惊扰了校园,歌曲演唱嘎然而止。
校长、薛老师们围了过来,皆愕然动容。
红秀悲恸说不出别的话……只说这是王明铎的妈妈……惋惜悲伤使她已泣不成声……
“明铎——”薛老师沙哑的呼喊被风吹碎,也被涌过来的一堵堵人墙惊诧的目光和吞咽的气流撕得支离不全……
被师生搀扶的明铎,看到的都是一片片流景,一堵堵叠影……当到跟前一看,摄魂勾魄,瞠目结舌,双睛夺眶欲出……少顷,哇地扑向亲人——“妈妈”两字刚喊完,便昏了过去……
白色的救护车扯着瘆人的鸣笛来到现场,不幸的母子被抬上车,火速送往医院。
到了医院,经过抢救,明铎苏醒了。
争强好胜的巧云被转入重症监护室……病危通知书随之下达……
中午时分,她睁开眼……三分昏迷七分有知地看着周围,流露出大限将至短暂的彻悟和平静……
一阵难受,她闭上双眼……渐渐痛苦离开肉体……
藕虽断丝还连。
她梦见自己在路上走,身后神不知鬼不觉有一辆车紧追不舍,眼看就撞了……此时,不知是谁从侧路闪出,抓起她的胳膊逃离了危险……沿着山坡往上走……天阴沉沉的,四外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黑色越压越低,心口出奇地难受……正这时,钻出一群人又远而近,……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挑着大桶,不是两个,而是一个桶……于是好奇跟在队伍后面走着……越走越陌生,在山弯一块盘石上,有一群男人正围坐一个人的周围,听这汉子讲话——似乎在演讲,脸红扑扑的气质……这个男人看见她,脸上泛起小别重逢的喜悦——于是挽她的胳膊,一路来到一间屋里……神秘的心动出现了……巧云一惊,眯条眼缝……
啊……洁白的梨花开满山坡——由低到高满眼都是——风一吹,象抖动的白绸……再像天上呈扇面展开的积云,从头顶延向远处……又象西边飘动的雪花,宛然唰唰的白幕……
这时太阳光透过玻璃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跳来跳去,也掩饰着隐秘的心动……此时那神秘的心动,象一只受伤的鸟儿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不见了……不管是伤悲……还是宿命……都这般时候不忌讳,不评判……不觉喜不觉厌……象熄灭的火光,无能为力,任其自来随其自去……
她的眼睛大而空洞,瞳仁暗淡散乱,刚才的梦境耗费了她的心力……当隐约那片白的景色来自医生的白大褂,她的心咯噔一下掉了,摔碎一地,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国子带着自责看着弥留中的妻子,明铎拉着她无力的手正在抽泣……妻子与妈妈,都在他俩的心上,在他俩身边,眼下却仅仅是个概念,正从心上分离,正从身边眼瞅着溜走,留住身体留不住灵魂……巧云的眼睛正在模糊,瞳光消散殆尽……那一刻,她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没看到……需要亲人,也正远离亲人……正向遥远的天边滑翔——再无法看到小桥下面的流水,无法记起夜幕里在叶萍掩护下从墙头遛上平房上的貔子……挽留不住地往无牵无挂靠拢……滑向即便是虚幻的那片梨花,就在天野积云的下面……她在干净白色的幻化中,在宁静的无痛状态下,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