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国子痛不欲生,但仍挺着,办理完医院有关手续,又花钱雇人为巧云整容。下午时分,在哀哀切切中,在满目凄惘中回到村上,在村人惋惜悲痛的注目下回到家里。
族人将街门摘下,借来的两条高腿凳子摆好,门呈东西向放凳上,将死者抬到铺着褥子的门上,头东脚西,身盖绛红色祥云龙凤图纹绸缎。
门四敞大开。
亲戚好友邻居闻此噩耗为之惊愕,纷纷提着香纸赙赠,面挂深沉之痛,眼含离别之悲,色露惋惜,神带无奈。国子的亲戚在旁登记前来吊唁的村民姓名。国子迎来送往,哀戚狼藉。明铎和彩铃分两侧在灵前跪着,每当来吊唁的向他妈磕头致哀时,他俩也陪着磕头,在悲痛的内心和凄惨的面容上呼应着吊唁者的哀祭。
邻娌街坊都来看巧云最后一眼,过了今天,再不能目睹了。这一睹,了却了一生的缘分,抹去了龃龉与恩惠,化作悲天悯人的感怀与叹息,这一睹也慰藉了最初的惊魂。
托子问国子:“身底下放钱了没有?”
国子说:“放了。身下四个,身上四个。”
又问:“撒五谷杂粮了?”
答;“撒了。”
红秀哭得稀里哗啦,邻居也跟着哭。红秀说:“嘴老没阖上!”
许其妈也来了,哭得眼角更显红,问国子:“衔口了吗?”
国子摇头一楞。又问他:“家有银子吗?”国子摇头。
这时明铎的奶来了。胳膊上也戴块黑箍,头发有一绺散在耳边,手里握着一个牛皮纸包,放开,从一个银戒指上铰下一块,走到亡媳跟前,边喃喃说着,边摸出一块红布包好,躬腰前倾,填到了巧云张开的口内,众人注目的时候还没闭,等再甩眼看时,口微微合了。
还有一个仪式也必不可少,就是请扫炕的。龙凤村不知从何年起,有个干瘦的老汉专此,经他扫的炕,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不记其数。他膝下无子,一个侄儿过续给他。待老的过世后,其侄儿接着干。他从邻居口中第一时间听到讣信。一会儿门响了,催他的人就到了。
他走进国子家,扯着发喘的嗓子咳一声,问:“盆、轿、车都定好了吗?”国子:“还没有呢。”这人便掏出手机,拨个号招呼快速送来。他又和国子要个簸箕上炕了。将巧云生前用过的枕头用剪刀铰道缝,把枕糠倒在簸箕内。用笤帚在死者生前席子下面扫出尘埃,连同笤帚也放在簸箕内,等端着下炕的时候,灵车的司机将一应纸扎件送来。女牛男马,牛必不可少。相传,牛能喝脏水,女人脏水多,牛克脏,便用牛。又有纸轿,纸房,塑制金童玉女等。纸房里有纸扎的彩电、冰箱。四间瓦房,院子、门楼、大门都齐全。
天色渐灰,吊唁的人陆续离开。亲人们揭开绸布,最后看了巧云的面容。蜡黄玉白,细皮嫩肉,呼之欲生。亲人们再次哭了。有的边哭边觑那脸儿,似团好没装锅的生馒头盖上包袱“醒”,待揭开时,同巧云的脸一样没了毛躁,只剩从容与安静。彩铃摇着妈妈的身体不住地哭,好像妈妈能从沉睡中醒来。在悲悯中,族人为巧云入殓盖棺了。
在金童玉女前放几片饼干,让他们吃饱好护送主人驾鹤西去。又扎通耳眼,赋予人的灵性,听主人吩咐。待晚上九点钟左右,族里的男人和国子、明铎,带上黄裱纸,拎着扎纸活儿,来到村外西南面一块平坦地烧“盘缠”。
先把四间瓦房坐北朝南,依次把彩电、冰箱放里面,把院子、大门、门楼摆好,把金童玉女倚在门两边,把牛、轿车放门前,四外搁上黄表纸。点燃纸,引燃纸扎活,明铎喊声:“妈—妈,上轿吧!”大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风火相助,腾焰冲升。灰烬似蝶似蝠,在火上空盘旋,照亮一方天。明火熄,暗火消烬,才默默离开。回到国子家,简单商量一下明早出殡的事,就各自回去睡了。
这一夜,国子全家守着巧云灵柩,叫坐夜。瓦盆在院子里一直烧着黄纸,灰满好几次,用铁锨挖出来,放铁簸箕车内,待凉透装编织袋,第二天上坟好去掩埋,这是巧云的钱,要为她带着路上好用。家门照旧四敞大开,不能关,好让逝者的灵魂从门户出去。夜沉沉,龙凤村睡着了。明铎家的孤灯,散出一片微黄。这时候据说最怕猫进来,据老人讲,猫进来死者的头会抬起……
明铎十分疲倦,但不敢有丝毫懈怠。彩铃在灵柩旁扛不住了,摇摇欲睡。明铎在院子瓦盆边坐下,瓦盆里的火苗在夜露下,力孤势单地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
蚊子烦人,脸、胳膊、腿上都被出其不意叮咬过。脸上叮,用手欲拍,腿上却早被另一只狠狠咬一口,痒得很。
当天空呈着柔和的薄薄的蓝色,明铎的奶奶先来了,渐渐族里的女眷陆续来了,男人们也来了,扫炕的也来了。当村里的公鸡竭尽全力打鸣时,明铎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世界。
昼夜是在恍惚中完成交替的,那生与死便是在更大的恍惚中完成交替的?
烧完“盘缠”回来时,天气温和,待子夜后自然界对人类就不那么慈和了,反而露出肃冷的面目,经过缓慢的过程,它阴暗紧皱的面孔才缓和些,渐渐地才露出一丝微亮,肃冷渐渐退场,松动了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虫鸣得以恢复,天界呈现的是脆弱的薄薄的似隐似现的葱蓝。但那是迷人的,给人温暖的亲和力,沉浸在轻灵与柔然的希望的美好的憧憬中。仰头再看,天空变成充盈的大海的蓝色,给人无尽的遐想。这时大自然神秘的面纱撩开的速度极快,代替海蓝色的是草芽的一种荑白,渐渐东方演变成鱼肚白。又变成一片青蓝,继之染上红润,太阳出来后,淡化了蓝色,呈现浑然的大气本色……
瓦盆被扫炕人端到西面的路上,盆前放一块石头。把头一天的簸箕也端来,先把枕糠倒出,上面用笤帚盖着,点着火后,再用块石头片压上慢慢燃着。青烟袅袅,暗火闪烁。路人遇见,便知死人啦。
灵车来了,停在门口,人群涌起紧张与骚动。
外面的人通知屋里灵车来了。子女、族中女眷们恸泣,明铎和彩铃围着灵柩转三圈。外面抬灵柩的男人进屋了,沙哑地喊道:“别哭了,行了,起来吧!”知道喊也没用,反而哭声更悲。彩铃边哇哇大哭,边两手把住凳子腿,防止高腿凳子被拖倒。男人们将棺椁抬上尸床,头前脚后,由族里四人抬起,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经过头门屋门,门两侧早有族里年纪大一点的人护着让棺椁通过。来到院子不停,护门人跑向第二道门街门护着,棺椁走出院子,来到了街上。
已有数不清围观的人,在低徊哀乐声中目送,默默地看着巧云的灵柩被抬上灵车。身后身侧是黑压压哭得歪倒的人群,头颅低垂,哀泪满面,哭声嘶哑。有的抚棺,有的倒地大泣;有的随抬棺者跪膝前行,泪水狼藉,声嘶力竭。睃眼望去,哭者如鸦,泣声哀歌,令人悲酸,黯然神伤。在黎明的凄风惨雾下,诉诸生离死别,催人泪下的哀婉悲歌。
此时死者生前所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被褥都搬到车上,将撒路的黄裱纸也拿到车上。由儿子明铎在灵车前将瓦盆举起,摔向早已准备好的石头上,声哗盆碎。在哀乐声中,在众人注视下他上了灵车,车子才缓缓离去。
车子驶动,送殡的人群哭声更骤,其韵尤哀,拄地不起的、扥着灵车的,招举追赶的,仆跌再爬的,披头散发泪水淋漓的,场面混乱如蚁,肠回气荡的哀声不绝如绺……
明铎在车上已哭得神智混沌,每到一处桥或拐弯处,都是他的亲戚撒后他再撒这是买路钱,打发小鬼不要缠着死者不放。
经过一个多钟点,到了火化场,工作人员查检医院和村上开的死亡证明,及死者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凄楚悲伤年青的明铎也就明白了他与死者的关系。
在将尸体送入焚化炉那一刻,明铎意如油煎,心碎肠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