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缕青烟从高耸的烟囱冒出，死者巧云只剩下大半盒骨灰了。

当灵车从火葬场回来，明铎从灵车上手捧骨灰盒下来时，人们就已经想起，今天是6月7号，是一年一度高考的日子。

国子险些跌倒。连日的哀戚、劳顿，竟忘了这茬，让他追悔莫及。

此时上午九点，如果现在拾掇一下，加上再赶八十多公里的路程也得一个小时多，到达考场再要办点手续，一切顺利的话得十点多。另外，明铎的心情还未从悲恸中走出来，能静下心来答题吗？一天一夜没休息，这一切的疑问搅得国子脑瓜子疼，明辩不了该是去考场还是去坟场？

村支书王喜国看出国子的悲愁，知道他为了明铎愁眉不展。他说：“我昨天说要不然把尸体冻起来，遭到所有人的反对，现在你抓瞎了吧！“

红秀剜丈夫一眼，嫌他口气硬：“能不能商量考官，让明铎等几天再考……”

话没说完，大伙就摇头：“国家还能专为你开小灶不成？题已经大白于天下，你再去考，如果行的通，谁还不报名！”

王喜国说：“这样吧，你在家主事，我陪明铎去一趟市里，面见考官，问有没有其他法子？”大伙觉得村书记动机是好的，但几乎没有作用，希望渺茫。

“不用了，”明铎打断了大人们的谈话，说：“我妈还没入土，大伙就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了，我谢谢各位。我已经决定弃考，现在我要上山，为我妈妈下葬入土。”

身边一位长者点头赞同：“逝者大于天，入土如奔金嘛！“

国子仰天长叹，去坟场对还是去考场对，不安与煎熬让他理不出头绪……他很纠结，不可能像当年卖鱿鱼干那样，一部分给老李，一部分给王奎领的客。倒是儿子明铎的话，打破了考场与坟场的天平。儿子的决定，让他虽然惋惜却觉安定。他愁苦的目光闪烁着惭愧，惭愧中流露出无奈。

王喜国窃然一笑，一闪而过。他认定的那句话浮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翻版：“老子好汉儿不赖，老子无能儿孬蛋。”他为国子命运多蹇而怜悯，为这个儿子的糊凃感到既可惜又可笑。心里悄悄说：什么种长什么苗，什么林子出什么鸟……

明铎随着族人来到槎山脚下，一片松林覆盖的幽静之地。

这里一个挨一个的坟墓，掩埋着龙凤村亡故之人，其中有他的爷爷。这时明铎脑子奇怪地闪现奶奶愁楚的脸庞，茅草般花白的头发。这里不仅是奶奶最终归宿之地，也是爸爸最终长眠之地，也是我有一天的终栖之处。

心不由地一动……李白“朝如青丝暮成雪”正在龙凤村上演生老病死，日月轮回，百演不衰的活话剧。圆颅方趾的人类不正是在生死交替中繁衍生息吗？族人用镐刨坑，礓土非常坚硬，一镐下去一个白印，有时还蹦镐。

末了，众人又用锨清理墓穴中的浮泥。完后，年纪最长者眯缝眼瞄着西北方向的小庙山，定下方位。在墓穴中间铺一块大理石板，撒上五谷杂粮，硬币，按上四块金砖〔用金纸包的红砖〕，用引子粑垫角。四面用理石板竖立，再用水泥封缝，将骨灰盒安放好，上面盖一块如火的红绸布，又按上一块大理石板封住。然后大伙用锨埋土，拢好一个土包，一座新坟就成了。

明铎在心里说：妈，你安息吧……从此不问阳间纷争利禄，不闻街谈巷议，不用烦恼……妈，你歇着吧……这里有林风山月，松涛叶浪，夜莺欢雀，粉蝶彩凤……这里有龙凤村的老人、亲戚、邻居陪着，你不寂寞……我们一一为你磕头……

妈妈入土为安，明铎舒一口气……这才浏览周围的景致。

这里背倚大山的余脉丘陵，势高地平；举目前望，景物一览无余。田畴似格，碧翠毓秀；村舍烟云，白墙红瓦；公路似带，车龙人蚁；左面，地势低平，与黄海相连的洚滩如巨镜反光。

近处看，这风水宝地后高前低，东隆西平，一条水沟自东而西，流入西面的沟壑，它又北流经过两个村，再流入龙凤村的南河一东河一北河——洚滩入海。

上坟回来第一件事，每人得吃国子家一个水饺。这个风俗流传久远，意思是衔着饺子，对入土安葬的人不说东道西。第二件事，请族人、亲戚、帮忙的邻居、朋友到酒店吃菜喝酒。

明铎殷勤地执酒把壶，以谢各位鼎力相助。最后，各位带着百感交集，腆着红扑扑的脸蛋走回自己的家。

明铎、彩玲第一次感觉冷清。娘去了，将家中的热乎气也带走了，把家人说话的气氛也带走了，两个孩子相互看着，孤独凄楚。

“你怕吗？”哥问妹妹。

“…….”妹妹不答，只是看，茫然地看着空落了很多的家，似乎一下子陌生了。

良久，妹问哥哥：“你不高考后悔吗？”

“……”哥哥不答……只是看着窗外，泪光一闪……“睡吧，别胡思濫想，有哥不怕！”

国子一想巧云的音容笑貌，伤心如堵，她的模样老在眼前晃悠。家还是那个家，却像笼子窒息。他到田里去走走。天蓝山峣，林郁草青，清风拂面，水声在耳。他对着新坟那个山麓放开嗓子吼了几声，再吼，又吼，心里清凉多了。到晚上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憋臭了也没用，有些话说给老婆听行，说给孩子听就不是那回事。

第二天，烙发糕。第三天圆坟。

烙糕，用高梁与大黄米两种面和好后，烙成比碗口小的圆形糕饼。糕，取“高”的谐音；“发”，发财通福之意。

圆坟这天，明铎跑遍村子，才借到“升”，这种旧时量粮食的容器，濒临消失，圆口处略有破损，底边也有虫蛀磨破痕迹。高近二尺，肚子圆阔。

来到坟前，明铎肩扛装有发糕的升，（仪式完后分给亲属的糕），绕新坟三圈后，放到坟顶正中。这时亲属从篓子中取出一盘供奉的糕，一碗方块肉，另一碗黄花鱼，鱼上披一棵焯过的青绿的菠菜；另一碗黄楞楞鸡蛋炒青菜，一一摆在坟前。明铎扛着升找周围最高地方，取一个糕吃，意为发高，发达得越高越好。

亲属们烧纸，上香，哭泣……

等明铎吃完一个糕回到坟前，大伙轮流磕头，念叨几句，仪式就结束了。

国子躺在炕上，回想家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浮想联翩，触景伤情。

老婆死了，儿子的大学梦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却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巧云走后，撂下一大两小，往下的生计如何搞？俗话讲：三辈学吃七辈学穿，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完整的家，孩子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不地道了，女人就像水，多了成灾，没有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躺柜的小双人玩偶上。这两个小家伙紧紧贴在一块儿，互相亲吻。

这是几年前儿子明铎买的。当时他和巧云戏谑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人间地府，阴阳两隔，只能想象，不能手牵。看着玩偶，想起当年哼唱的时调小曲。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儿捏咱俩个。

……

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

将泥儿摔破，着水重活过，

……

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国子眼睛湿润了，喉咙酸酸的。他又想，梦有真有反的，可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哪个真哪个假？问题就在于此！在6月6日早晨，上自留园发生的蹊跷事，他至今还疑惑。

早晨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去厕所，出来后咳几声吐口痰，便去自留园，看看被露水滋润下的辣椒、茄子、柿子、四季豆、菜豆、甜糯玉米都长势喜人，确实养眼开心。当他走到四季豆旁时，突然脑子錚一响，像是做梦一样，身子向后倾，脖子上好像被锁链套住往后扥……他高声叫：“不好，来人啊！”可四外一片寂静，连个鸟叫都没有。锁链越勒越紧，他终于倒了，昏昏欲睡……朦胧中看到了奇怪的场景。那陌生之地很幽静，山环水抱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卷脊飞檐，碧树仙草异卉奇葩，……”他躺在藤架下不知多时，渐渐睁开眼，棉絮似的白云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他懵懂站起来，仿佛还在梦中。之后拍打身上的泥草，怏怏地回到家。妻子巧云问他：“怎么搞得？干什么去了？”他一时不敢实情相告，怕被明铎听见这蹊跷的梦，带着神神道道的心情去高考不吉利……若知道能出天崩地陷的大事，说出来就好了，兴许一切就烟消云散！

“爸——吃饭吧！”明铎叫他，他才收回了将疑将信的思绪。

明铎溜了几个馒头，猪肉片炖土豆块，总比他爸凉拌黄瓜仔细。

正间桌子上，摆着巧云的遗像，及她的生卒时辰牌位。

到了第七天，煮饺子捞一碗给她供着。倒了第二个七……至第七个七天时候都要供着饭，上柱香。“七七”后就不用再供了，牌位等第一百天上坟过“百”时烧掉。再等到巧云的忌日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都要过，除了二周年外，族里人、亲戚、朋友来得多，摆山珍海味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