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郑州乡下的金春,在憔悴痛苦中,向南方投下最后一瞥,永远闭上了芳年华龄的眼睛。心幽接,魂暗通……
原来,金春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了比她大十三岁,名叫王思学的男人。因为金春的父母瞧不起兄弟姊妹多,家境贫寒的宋程,被王思学家五间大瓦房吸引住了,一心让女儿过得富裕。
金春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好印象。上有老,下有小,丈夫的前妻生下的男孩叫勇新,岁了,看新妈的目光是那么不友善,透过热闹的气氛,想到亲生妈的恓惶孤单,便把思念转化成哀怨与痛苦。
当天金春与丈夫在车前排并肩而坐,坐在后排的公爹竟偷偷抚摸金春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令她十分讨厌。而丈夫木讷窝囊的脸又让她十分恶心。岁的男孩勇新从不跟他们一个饭桌吃饭,他爹总是另盛一碗给这孩子。
勇新常低着头,不喜欢同别家孩子玩耍,闲了就写作业。有一天,勇新用小刀边削铅笔边自言自语:“杀死你们,等我长大了,非杀死两个不可!”金春听了吓了一跳,心如坠冰窟中。
勇新在七岁的时候,爷爷撺掇爸爸与妈妈离婚,爸爸没有主张,一切听爷爷的。孩子的娘叫枝,用心酸的目光央求带走孩子,爷爷不肯。临走那天,勇新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转身离去,便撕心裂肺地呼叫:“妈妈—你不要丢下我,妈妈—你不要走。你带上我吧!”
孩子嘶哑的呼唤折磨着娘,枝哭得泪人似地跪下来,再次乞求带走孩子。可看到的依然是心如铁石的嘴脸和后背。勇新从人群杂乱的身影中,看到妈妈伤心欲绝踉跄离去的背影,哭得泣不成声。
枝的父母双亡,只好投奔在济南的哥。哥听说后伤心同情,得空就为妹妹奔走找工作。不幸的是,有一次亟亟穿越马路,被车撞倒,抢救无效死亡。枝旧伤没愈又添新痛,蓬头垢面回到老家,再也没出门。孩子声嘶气咽的哭声,嗷嗷无告的一幕老出现在眼前。哥哥罹难的锥心痛骨,摧志夺神。思念哀伤过度,人日渐憔悴,气衰体弱,食不甘味,去医院一检查,身患胰腺癌。
金春商量丈夫不要与公公婆婆住在同一屋檐下,搬出去住吧,可丈夫总不以为然,常为这件事吵架。经过痛苦的挣扎,一年后,金春终于离婚了,搬回父母的家中,也受尽了白眼,不得已在外面租了一处小屋居住。
白天,除了劳动几乎没有闲时,行走线路是家与责任田。晚上一黑天,就将门插死,看一会电视便睡下,生活平淡无奇。
这年秋天,出现了十多天的连绵秋雨,田里的草撒欢地生长。此时,庄稼苗已壮,也不能再施灭草剂,只能凭两只手拔。她无度地劳作着,只要太阳挂在天上她就干。不喜欢黑夜,太阳快落山时,便扛着锄回家。走在曾经点燃爱情的小路上,她的心依然不寻常地跳动,眼前出现了宋程的影子,她满怀深情地看着前方的雾岚,心中默默地问:“宋程,你在哪里?我对不起你,但我悔过,已回头了……”
太阳火辣辣的,她实在太累了,坐在地头歇息。口渴了,她起身去取放在玉米苗下的一瓶水。
这时,看见前不久的“公爹”开着农用车,一脸横肉怒气冲冲,故意沿着田边辗压,干燥的空气中扬起报复的灰尘。她痛心地扶起几株辗倒的玉米苗,又气又怕地望着烟尘中的车影。
解脱不良情绪的唯一办法是劳动。唯有干活,才能忘掉一切杂念。她渴望丰收,丰收能给她带来生活来源,能减轻苦痛。她不怕累,不怕嫩手被草染绿,也不怕擦汗的手把脸弄脏。
她的吃苦耐劳引得同村一名青年的青睐,他是宋程小时候的玩伴,名叫宋力。他不忍心朋友的女朋友这般作践自己,于是戴着顶草帽,从地的另一头锄将过来。宋力给水她也不接,只是默默低头拔草。再后来,二人边干边说。金春说:“是我对不住宋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杀人犯。”
宋力说:“别那样,感情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要看缘分。”
宋力比宋程小一岁,也没结婚。别人提媒,他总是说不着急,等等再说。有一天,金春听说媒人给宋力提的女朋友来了,也为他高兴,更想先睹为快。
傍晚时分,金春挽着篮子从田里回来,走到村头看见宋力骑摩托车从北面而来,也恰巧碰到从前的女同学花蕾从娘家出来及家人出来相送。宋力看见金春后放慢了车速,正待停下说话,看见花蕾一家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加快了车速,一溜烟跑过去了。她们又说又笑,金春心里却隐约理解宋力的心情,只是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
翌日,金春在田里见到了宋力,她没说什么还是埋头干活。宋力搭讪:“你不想知道我昨天相亲的事吗?”
“人挺好吧,成了吗?”
“怎么说呢,总觉得不合适……”
“眼光别太高,差不多就行了,总归是得过日子吧!”
宋力看了金春几眼,欲言又止,便继续干活了。俩人各在自家的地里收豆子。太阳偏西的时候,宋力用拖拉机先把金春的装上,让她坐在上面,金春不坐,自己走回家去。
星移斗转,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四年过去了。这期间,金春晚上时常梦见宋程,有时也梦见宋力。外出打拼的哥哥郑山捎信给她,说宋程在外面做生意,需个帮手,又将宋程思念她的话转告金春。金春听了如小鹿撞胸,热泪盈眶,也让哥哥转劝宋程,自己已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只要他过得好她就放心了。她没有那个福气享受他一手打拼的幸福生活。不久,宋程又和金春通话,他的心永远没变,生属于她,死亦属于他,矢志不移。金春听了,热泪盈眶,憧憬着与宋程见面的日子。
又过些日子,宋程打电话给她,说用不了几天,他要回老家,要风光地娶她。
这之后一个风光如画的日子,金春挽着篮子去挖野菜。天地间绿的悦目,闻的赏心,观花赏柳,心情婉约,怎能想到其他的因素。
拐过一个土丘,宋力正在麦田拔杂草。宋力走出麦田,见金春正在挖荠菜,他也蹲下挖,却见一只小兔子不慌不忙穿茎过叶地向地窖口前行。宋力向前一扑,扑空了。那只兔子仍然向前不紧不慢,金春见了觉得也好玩,也欲捉之。兔子竖起耳朵,嘴不停地蠕动,眼睛透出抑郁之光,灰色的毫毛被风浮动,显得嫩弱。捉回去饲养,添乐助兴。一扑,兔子便跑,渐渐进了窖口。两个年轻人也跟着进去了。
就在这刹那间,金春以前的“公爹”正好开着车经过,看到了这一幕。
宋程大哥的男孩叫俏俏,今年十三岁,正是调皮的时候。看到家中买的鞭炮,不知是买给叔叔宋程结婚用的,便偷出一串,约两个同伴来到地窖顶,挂在一棵槐树枝上,点燃后跑到一旁观瞧。噼啪的响声在旷野显得孤单刺耳,幽蓝的烟气随风而逝,觅食的麻雀惊慌而飞。
乍起的鞭炮声惊醒了窖内的男女,走出来,看见宋程的大嫂怒气正盛地站在坝上,身后还有一些村民,目光全都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真不要脸,青天白日不学好,偏向地窖摸黑去!”
“我们……”金春刚要申辩,却遇到铜墙铁壁般的目光,气短心怯,矮人一头。
“干什么,你们站着干什么?我俩咋啦!”宋力仰脖子,血噌地顶到头颅,可一时难以冲破坚固墙壁。
“急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做贼才心虚呢!”
“虚什么?我们在抓兔子!”金春说
“哼,恐怕在摸肉兔子吧……哈哈!”
“抓的在哪?拿出来瞧瞧!大伙说对不对!啊……哈哈”
“正是没抓到,我们才……”宋力的申辩很快被声浪淹没。
“所以才体外损失体内补吧……”“补的好深啊……”
人群后面一条影子悄悄走开,拉开车门开车走了。
村子里马上炸窝了,光天华日二人在地窖做伤风败俗的事情。
金春的妈来到女儿家,不分青红皂白给了一记耳光。
哥哥恨恨地看了一眼,再也没回头地走了。
金春的幸福是被父母所谓的“好心”毁掉的,眼下最需要家人理解,需要温暖之时,妈妈却给了痛心的耳光,哥哥丢下的是恶眼冷彻。
宋程的爹妈只相信耳朵听的,见了面眼不睁,头不抬,鼻子没哼一声,金春坠入孤苦无告的黑暗中。
金春病倒了,被意想不到的诽谤所击倒了。耳边回响着宋程大嫂刺人的话语:
“孩子的叔,为了你背井离乡,九死一生。你恁薄情寡义,先头结婚了,不好又离婚,受不住寂寞就找野汉子……”
终日昏沉沉的,人也消瘦了。脑际中依旧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三人成虎的目光,还有墙倒众人推的冷漠与鄙夷。她感到那堵墙的沉重,自己灵魂的无助与单薄,心中无比得暗淡、苍凉。本来是清白的,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唯有一死,才能洗掉世俗留在身上的污垢。她想宋程,却不愿想那个点燃爱情的傍晚,眼下回顾那些已没有意义了。宋程,你在哪里!能听见我的呼唤吗?宋程,你要坚强!宋程……
金春的手触到衣兜中一个小药瓶,她被震颤了……
还没离婚时的一天,公爹见儿子上夜班不在家,悄悄爬到金春的炕上,轻轻掀开被子要行不轨。金春醒了,猛一愣,忙去拉灯,手被另一手捂住了。慌乱中她摸到一个小药瓶。她哆嗦着,牙齿直打颤,最终还是把话说出口:“你若不走,我把这瓶安眠药吃下……等着让你儿子收尸吧……”公爹拉开灯,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感冒灵药瓶,又瞥一眼性情刚烈的儿媳妇,哼一声,才恨恼地走了。
金春把门插死,一夜都不曾合眼。有一天,在路上看到一个药瓶,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来,便弯腰捡起。一看是瓶没拆封的兽药“?丹平”,专治貂、狐、貉失毛的药,毒性强,不得误服。欲丢弃,忽想到,若公爹再不轨,必以死相胁,真吞下此药,以保清白。还真管用,睡觉揣着它真为她壮了胆……
抚今追昔,金春筋疲力尽,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口水呛死人,一口气定阴阳。那次若真死了,就不会有如今的烦恼。她拆开药瓶,倒于口中,一口水送下肚。
又一个清晨,家人看到金春两颊淡红,似最后勉强闪动的火苗,闭着眼昏沉地睡去。
冥渺中,看见宋程在火中呼喊,手舞足蹈。与火为伍,没有痛苦,只有陶醉的疯狂。渐渐宋程的影子萎了,消失了,自己的心也消失了,她向宋程消失的方向张一下口,试图喊一声,竟发不出一丁点声息,那个方向依然散逸着不祥的雾岚,渐渐暗淡了,消没了,一双眼永远地闭上了,永远黑暗了。
可怜的宋程,至死都没明白,做生意难,可是爱情远比生意更难。生意最初需要闯劲,可是爱情仅有闯劲远远不够,二者不仅需要真诚,更需要内心的强大;胆量固然可嘉,没有内心的强大与缜密,胆量会变得愚蠢。没有自信心,很容易被别人,更多的是被自己打倒,被猜疑、妒忌、嘲笑、自卑、恐惧所占据,愈发荒芜,最终消磨掉仅有的一点风骨……
金春出殡长队后面,跟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他就是勇新。他的生母几天前去世的,弥留之际,交给孩子一张纸条,让他转给金春。
勇新接过纸条,低着头一言不发。妈妈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再也没有力气了。勇新忘了妈妈临终的遗嘱。当看到为金春出殡散撒的纸钱和高举的招魂幡,才猛然想起。从衣兜摸出,展纸过目,字不多,寥寥数行;
“妹妹,软弱是女人的软肋,当初真想大声呵斥,大声制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最初的沉默,纵虎归山,助纣为虐;日后的抗争,又惹色魔丧心病狂。记住,不要让软弱成为宰割女人的伎俩……
勇新似懂非懂,望着前面的队伍,满眼迷离。
曾经温情似水的两个妈妈都死了,就像地上的黄纸被风吹走了一样。手中的纸条也飘走了,脑中只有妈妈枯灯闪灭的眼神,以及死后平静的脸庞。纸条最后两句话是:“任何形式的招魂幡都不会把死去的灵魂招回,唯有生前把握自己的灵魂不被邪恶和软弱击倒,才会使生命得以延续,得以健康!可惜醒悟的太晚了!妹妹,请不要走我的老路!”
少年勇新擦去伤心愧怍的泪,虔诚地跟在送殡的人群后面,向着紅衰绿惨的山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