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给老家的大哥,大哥叹口气,嗫嚅半天,只说了一句:”叫我怎么开口啊!”
“怎么不能开口,有什么不能说的?越来越像个娘们,吞吞吐吐一点干脆劲都没有!”
这时传来了他大嫂烦躁,冲得象辣椒,恨不得扯着口袋一下子将所剩的东西,哗一声倒了出来。
宋程听着听着头胀脑昏,血液顶得头发根麻煞煞,撂下手机,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巴巴地瘫在驾驶室中。
郑山看了宋程一眼,吃惊那目光浑浊虚散,无恨又无怨,痴呆的似一部离奇无法读懂的天书。
此时这部书舛错,内容和灵魂被远方家乡的姑娘痴騃变节所击碎。他寄托的爱情被突兀的背叛击碎了,他的痴迷被突起的野火烧成了灰烬。
啊,可怜的宋程,值得同情的宋程,心如死灰的宋程,胸闷气短,路在前方,却望不到尽头。他能等到尽头吗?又何必有尽头?
车在奔驰,路上全是车。此追彼逐,时而两车并行,时而尾随其后,时而鸣笛超越。这是一种游戏,游戏就该有规则,规则是死的,又是活的,人是规则下的木偶,木偶为了梦想不分白天黑夜地辛劳,眼下因为一个电话而倒悬。
宋程转动白眼珠,瞥一眼毫无生趣的窗外。路两旁的树木快速向后驶去,象快速压向他精飞志离的身体,他的身体愈加蜷缩着,苟延残喘地闭上眼睛,耳腔里只有蝇蚊般的聒噪,心里遭透了。
太阳象火,烤着沥青路。车胎滚热的吧唧吧唧响,承载着难以承受的炽烤,线路老化,火星迸溅,车子像一个危险的躯体,驶向不测的前方。
宋程昏痴着,闷热难耐,车窗玻璃全落下了,吹进来的全是热风,上身衣服扒光了,身上汗腻腻的,热腾腾象投在一个大蒸笼中,让人喘不过气。
“停车!让车子歇会!下去检查一下!“郑山觉得宋程一改和蔼的态度。脸色变得难看吓人,但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自从宋程接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他就变了,变得让人不认得了,变得异常烦闷,又异常冰冷,此时听到让他停车,郑山连忙说:“前方不远处就有一个加水站,在那儿停吧!”
宋程无力地半倚半躺,隐约听到一股焦糊气味,但扔然闭着眼,心的哀痛击垮了他。
他的前程,他的梦想,他的期待被金春彻底毁了。那是他生存的脊梁,抽走它,人整个坍塌了,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他眼前浮现出金春的笑靥,笑靥变得淫狎。出现了她的眉目,也变得媚俗轻佻。连六年前那个的傍晚,金春向四周扫视的目光,都变得冶荡。啊,人是何物!金春啊,金春,你是人?是仙?是妖?我命中注定要遭受你致命一击吗?
焦糊气味儿带着烟雾飘入驾驶室内。
“不好啦!”郑山猛然惊叫。
宋程睁开颓丧的眼皮,瞧见了郑山如纸一样蜡黄的脸儿。再见前面加水站的人,四下逃散,似躲逃瘟疫,唯恐避之不及。有的正在加水猛然撂下水管仓皇逃去,边跑边喊:“起火啦!起火啦!”
郑山还算聪明,忍着恐惧将车驰离了加水站,开进一个荒凉进出田野的小路。
宋程从反光镜中看到,后车箱起火腾烟了,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在迅速蔓延。
“快跳啊!”郑山慌乱中打开了车门,伸手推了宋程一把。
宋程没有跳车,在打开车门的同时,站起后旋即侧身,另一只手勾住了车顶棚,不可思议地胸身贴在车棚沿,一撑一纵,跃上了车顶。
郑山在下面又哭又哀求喊道:“妹夫,快下来,快跳,快跑啊……”
噼噼啪啪烧燎之声,仿佛出于魔鬼之口;最先着火的车胎、电线已经被火吞噬,迅速蔓延的火舌,显出无数可怕的鬼魅之姿,眼见火魔要将整个车身吞噬。
“宋程啊,快跳吧!再不跳就来不及了!”
郑山都跪下了,大涕大泪横纵四流,嗓音被烟火呛沙哑了,但扔破锣般地哭喊着,哀求着。
宋程试图揭掉苫布,无奈被绳索勒紧了。人倒霉咸盐都生蛆,苫布很快烧烂了,绳子依然煞进里面。望着高天白云,远山近野,宋程放声恸哭。他哭得复杂。他哭命薄相穷,哭结局悲凉,哭有懈可击的经营,不听明铎之言,更哭金春的背叛。没了她,即使这车货物不烧,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性情,只知道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奋斗,她是他的天地,是脊梁,是灵魂支柱,她是他的真爱!她倒就象多诺米骨牌,肉体与灵魂全倒了。
她的背叛对宋程心理嬗变起到了寸辖制轮的关键作用。
金春啊金春,六年来梦牵魂绕,你的影子无不在我心中,因你而心血来潮,背井离乡,风餐露宿,籍草枕块,险些客死他乡。我不甘沉沦,风沙肆虐孤篷自振,劳命亲财,苦经穷营。稍有规模,方吐思念之情!就刚才在车上还梦断劳魂……金春啊金春,成于斯败于斯,人间不成美眷,那就涅槃重生吧!
金春不属于他,他活中有什么意思?灵魂死了,驱壳只是陶俑而已,没有灵魂的躯壳不久就要腐烂。如其在地下腐烂,不如在火中燃烧!
火,蛮荒时代就有了,起源于雷电。火,如今被文明社会所利用,所驾驭,有了温暖光明的彪炳千秋。生,需要火;死,需要火。生死都离不了火,谁能享受如此熊熊火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芸芸众生,舍我其谁?宋程我敢先人一步,就如同我敢于离开村庄,跳上南下轰鸣的列车一样,需要胆量,前方不测,却有陶醉的期望。当初不能想到命运的改变,能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凭得就是胆量!只有胆量能使我陶醉开怀。
他了解自己的胆量,欣赏于生俱来的胆量。
这时货车上发出了闷声爆炸,浓烟涡滚,火光烛天。
郑山已被火烧焦了头发、眉毛,脸面黑花斑剥,嗓子眼已喊不出声音了。树枝也引燃了,绿草焦枯了,巨大的热流让人望而却步。
火,吞噬了宋程。
宋程冷得像掉进冰窖。
他哆哆嗦嗦,牙齿打颤。他抱紧了双臂,唯有于此,才能保住热量。他蜷缩着身体,像得了流感一样,浑身筛穅。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冷气冲天,冰天寒地。灰烟白雾似漫天飘动的雪花,浓烟是伴着雷鸣闪电泻下的雨幕。他在雪中躬缩,在雨中跔栖。他需要火光的温暖,像小时候在低矮的房檐下需要妈妈的怀抱一样,今天他又找到了这个温暖的怀抱……
声声巨响爆出纷扬的落屑,腾起了四散的灰烟。
宋程,这个村生泊长,有勇气走出来的青年,永远地在烈焰中停止了呼吸,一双眼睛象一对灰焦的玻璃球,向北方凝视。越鸟巢南枝,狐死正首丘。纵有千山万隔,那个方向,正是河南郑州的乡下。
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在《白鲸中这样写道:
“你千万别使自己沉湎于火中,火会使你晕头转向,使你失去生命,就像它曾一时捉弄我一样。有忧伤的智慧,也有疯狂的忧伤。在某些人的心灵里,有一种卡茨基尔山鹰,它同样能够潜人最阴暗的峡谷,但又能腾飞出来,在阳光灿烂的太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它永远在峡谷中飞翔,那峡谷也环抱在群山之间;因此,山鹰在扑得最低的时候,也比平原上的鸟飞得高,即使它们是在飞翔。”
谨以美国作家这段文字,对宋程的人生作以敬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