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胸大创,后心小创,两手向前仆地……财物何在?”
开封府动辄发生命案,断贵神速,京畿提刑司受报后,两个时辰内派司理参军前来验尸。差役翻找现场,道:“回司理话,死者茄袋尚有五十两白金未动。”
冯汀应了声,舔笔尖记下“五十两遗银,非谋财故”九字。
这名通判身亡多时,致命伤在心口,前贯后出,拔锐器时必会溅人一身鲜血。冯汀游顾,见窗纸泼红,边缘泛黄,因问道:“你几时喊他不应?”
驿卒两股抖索,答道:“小棍儿窜稀,下半夜没来换值,小人守到卯时三刻才醒,果然……果然……”
差役喝道:“吞吞吐吐的,果然什么?!”
烈日当头冒冷汗,驿卒咯噔吞下一口唾,竖掌悄声道:“果然有鬼!”
差役愣住,冯汀嗤之以鼻。
驿卒忙道:“司理容禀,小人所言句句是真!小棍儿没来,我心里不踏实,后半夜迷迷瞪瞪,就见两个无常鬼押着孙通判,面缸里爬出来似的,吐丈长舌头。一男一女脚不沾地,出门向西飘去了。”
差役道:“照你之意,这是鬼差犯案?”驿卒道:“小人不敢,听取司理裁夺。”
验状之下垫着青皮簿子,上书“宣和二年以降”,饱记今年大小悬案,凡在讼期内各有详略。远述李伦父子暴亡,近录秦妙观小姊妹鬼市失踪,闲暇翻览兼以警省,乃是冯汀自己的功课。
“事主可有异常?”冯汀顿笔,若有所思道。
“孙通判二更出去过一回,说是找长命锁。祖传物件儿丢了,非得找它不可,小人拦不住。”驿卒一个激灵,神神秘秘道,“莫非真没找到?”
差役继续拱背搜寻,应道:“尸身附近没见什么长命锁。”
驿卒唉声叹气:“这才叫鬼使勾了魂魄,俗世苦短,留不住命呐!”
“司理,是凶器!”差役长臂一展,从床脚踏板底下捞出一只血刃,冯汀夺步上前,宽口短刀血迹已干,蝇虫闻腥而至,通判头脸所对方向正朝床榻。
“盘缠颇丰,路引文书皆在,二十当头的地方吏,怎会想不开偏在驿馆寻死,莫非犯了大奸大恶之罪?”差役慨然。
冯汀奋笔疾书道:“何以见得?”
“驿馆内锁,官舍内锁,人证物证俱在!”
冯汀冷笑道:“你杀过鸡么?”
“杀过,婆娘胆小,逢年过节都是我杀。”
冯汀又道:“一刀毙命?”
“未必,鸡若闹腾,须再补一刀。”
冯汀指地上尸身道:“他杀过鸡么?”
差役哑口,翻看孙通判文书履历,咀嚼道:“江左出身的文弱书生,莫说屠刀,只怕他连菜刀也没碰过。”
冯汀道:“那就是了。少年人仕途大好,十指不沾泥,一刀自尽便找准了地方,还有死志拔刀藏凶,不惊动一人,真是练武的好苗子。”
差役苦着脸,不住颔首道:“司理明辨,确是这道理。”
“仵作一职能让死人开口,也能颠倒黑白。人命状子难判,凡事务必言之有据,不可轻易结案。”冯汀道,“事主随从何在?”
驿卒忙道:“耳房铺位不够,秀州县卒昨夜安置在柴房,眼下正准备披麻戴孝呢!”
差役咋舌道:“我的乖乖!天恁热,孝帽都戴不住,他不送去化人亭,难道还要千里扶棺么?”
驿卒叹道:“下头人,孤身在外,哪敢把主子送去化人亭,回去怎么向知州交代。”
事主仰躺草席,从头到脚一身完整,尸身强直,过一两日则肉色变动。遗眷不在,走卒无能,死人比物件儿也强不到哪里去。
冯汀边听边画,摹了个长腰葫芦,使丹砂笔在小半肚上抹道短线,注明尸图状由,录罢仍见初检死因一栏空缺,不禁放空陷入沉思。
烛抖窗摇,孙通判瞑目起身,打个呵欠,自去关窗,忽然——
不对。户牖自内销合,廊外无半点血迹,提刑司来时亲眼所见。
窗闭烛安,他脱鞋上榻,歪躺凉席瓷枕。鼾声细微,被褥陡袭头脸不留半分空隙——
不对。事主并非窒息而亡,死后伪作自戕,凶手也会迎头溅血。
舍内黢黑,孙通判咽气。凶手大功告成,将刀丢在脚榻子边,佯作死者脱力掷出,随后他便凭空消失了——
冯汀沉吟,笔尖指着尸身鞋袜,道:“他脚底下那是什么?”
差役道:“莫不是一截衣角?”驿卒凑前道:“鼠背灰,式样眼生,秀州通判身穿云水蓝,这决计不是他的衣裳。”
冯汀蹑足越过孙通判尸身,扎稳下盘,两臂一抬掀开卧榻,三人赫然低呼。
“这面墙后通往何处?”他道。
驿卒道:“都亭驿……辽使住处,非节非寿,京城哪来的辽使?没这道理啊。”
差役矮身试探,墙脚孔洞约莫皮毬大小,可容头过,再钻卡肩,痛一些也能过。那侧是间空厢房,柴火草料成堆搁置,积灰甚重,他捻土细嗅道:“有血腥气,想是转移了。”
“或是故布疑阵,”冯汀道,“这三面墙各自通往何方?”
驿卒拱手道:“西墙往都亭驿,北墙空院枯井,东墙是砖道,司理来时见过了。”
冯汀抬榻,一边等手下抽身回来,一边朝驿卒吩咐道:“你去找块腐肉装在箱里,越臭越好。”
“正巧,昨儿死只野猫,不知吃什么药死了。司理稍待,小人这就拿来。”驿卒受命而去。
差役跃身拍打肩头浮灰,冯汀放榻道:“老六,赁太平车,送尸身复检。”
却在此时,有人扬声道:“孙老兄,孙老兄在么!兄弟们晚上当值,夜市去不成啦,咱们午牌去清风楼吃一顿如何?酒水饭菜全部算我账上!”
冯汀往外望去,白日当头,一男一女各自佩刀,溜麻绳提油纸包跨进驿馆大门。
徐覆罗道:“谢三,看甚呢?”
谢皎回头道:“隔壁押着萧宜信,我瞧门将并不很多,禁军近日没什么演练好耍,未知是何缘由?”
徐覆罗呔道:“你不曾与那帮浑人打过交道,七八月份,守门的全是生兵坯子,松一阵紧一阵,老油子连校场也不去,柳荫凉石困到地老天荒,下午睡醒后,踢蹴鞠直到申牌,就又是吃晡食的时候啦!”
谢皎右眼皮子一跳,道:“咱们皇城司累死累活,落诸人口,反倒恶名山积,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皇粮也分三六九等,要不说同人不同命,吃口饭难呐!”徐覆罗径先挑帘,“孙老兄,咱们带你吃饭,桂花糯米藕!这就——”他一顿,横臂拦住谢皎。
冯汀道:“还请两位节哀,女眷休要放进来。”
谢皎弯腰钻臂而过,入眼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