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动鲜光,楼外熙熙攘攘。
蝶衣娘子的衣裳不知裁了什么料子,走到澄澈丽日下,艳如猩猩血,尤为醒目。她独行街心,好似一刀劈水。
却在此时,那娘子慢了脚步,似有憾意,驻足四顾,追寻醒龙鼓的音迹。
谢皎闪身一避,隐藏在墙边巷门里,再探出头后,眼前顿失人踪。
她拧眉挠首,原地打了一转,左右四把佩刀窸窣擦响。红树当街,五行八作无人为她著意。正苦恼时分,一只细胡蝶翩然折返,围绕着谢皎,悄然打了一旋。
她伸手去接,原来是片红叶。
此刻猛听一道轻轻的摇铃声,谢皎转身仰头,背后丹楼上,正站着一个和尚。定海面目纯净,只顾着扶槛往下望。
这条巷子断云漏日,青石板路面的苍狗缓缓游走。上有金刚宝铃,下有一片红叶,两手之间,白云曳尾入街。
触目相交时,那和尚微微一笑,颔首之后,定海横铃指向巷尾。
谢皎顺他所指方向一瞧,登时毛发毕张。
巷子尽头,一袭猩红的衣裳蔽身在樟树下。那女子似有所知,风帽边檐稍抬,朝这儿瞥了一眼。
腰畔佩刀四把,谢皎一把握准了伥鬼刀,静伏不语,徐徐倾身,猫跃拔腿直追。
蝶衣娘子转身即没,姑苏乡这一片村落形如星斗棋盘,巷内追逐好比独闯迷宫。猩红衣角几经闪灭,谢皎蹬墙一跃,勾臂爬上屋檐。她在高低错落的山墙琉璃瓦上一连飞过数座园舍,终于一眼叨住了翻翅入林的野胡蝶。
其时已到缥缈峰附近,芳径当前,深苔打得脚滑。
谢皎手按两侧双刀,先朝树顶一扫,三声鸟啼,料想没有帮手潜藏。她刚踏上圆石,一支短箭嗖的钉上右侧马尾松。
说是短箭,实际是条削尖的松枝。枝叶擦响,谢皎收回目光,解下缠腰的鳄皮革带,圈圈绕颈,啪嗒拨上铜扣。
待到荫蔽处,猩猩血的料子又沉成了葡萄紫。那女子停在离她十几丈远的地方,撩起风帽,一副柳眉星眼,贵气慑人。
她泰然自若道:“追我做什么?”
谢皎朝前一走,跨进马尾松的浓林,“躲我做什么?”
“咄!”
又一支松箭急来,扎穿左侧山槐。
那女子一动不动,朝树梢喝道:“退下,别插手!”
如罩荫盖里轻飘飘落下来一个浪荡公子,举止风流倜傥。他冲谢皎欠了欠身,悠悠站去那名女子背后。
她开口道:“你不追我,我何必躲你?”
谢皎反问道:“你喝了茶,我又何必追你?”
女子一愣,谢皎伸手道:“解药。”
她嘲道:“你的戒心很笨重。”
谢皎伸手索药不成,只好抱臂剖白:“碧螺春银壶所盛,想是没有大毒,不过我那兄弟贪杯,若是喝坏肚子,很耽误行程。旁人生死由天,你我何妨各让一步?请赐解药吧。”
“怎么称呼?”
“回笼教,谢皎。”
“我姓段,”女子颔首,“谢娘子,说来唐突,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发番僧?我有一把家传名剑,叫他夺走了。一行人好不容易追来洞庭岛,却又给他逃得石沉大海。”
“你当真?”谢皎突然踉跄了一下。
那浪荡公子哧的一笑,吊儿郎当道:“你是什么货色,也值当我家主人骗你?”
段娘子凛声道:“玄长老,你再作乱,别怪我无情。”玄玄冷哼,又退后两步。
“大水冲了龙王庙,”谢皎一拍大腿,“段娘子更该赐我解药了!”
……
……
她捋起袖口,露出一截藕臂,伤早好了,罩衣半掩。谢皎气鼓鼓道:“那妖魔要吃人啊,我夜里好端端睡着,你瞧,给我咬成这副惨样,我难道是磨牙骨不成!”
段娘子迫前几步,眼中隐有急切,问道:“他也咬了你?”
谢皎义愤填膺,“你也遭过这等无妄之灾?”
段娘子欲言又止,玄玄蓦地里抚掌大笑。谢皎拨平窄袖,眯眼道:“你笑什么?”
玄玄嘲道:“我笑牛头不对马嘴,误会一场。”
谢皎不加置会,忧道:“实不相瞒,谢某押镖之人,那红发妖怪三番两次要杀我的镖。我跟他在扬州城打了一架,纵得高人相助,也只打个平手。他若真在岛上,那可糟了。”
横空飞来一只绣袋,谢皎抓接在手,掂了一掂,很够分量。
段娘子恳托:“那把剑名为浪人剑,是我宫中至宝。他真在岛上,如你见过,请往缥缈峰别馆报信,段情另有厚谢。”
谢皎吞一口唾,平挥手臂,将绣袋掷了回去。
“不够?”段情蹙起青眉。
谢皎摇头道:“我自有好刀,不惦记你的浪人剑。他对我威胁甚重,我不知你要杀他还是留他。可我见了这个人,能杀必杀,誓绝后患。恐怕来不及报信,受之有愧。”她想了一想,“我打架时,他手中确有一把金犀镡首剑,那是八月上旬的事。其余再不知了,请赐解药。”
“这样,”玄玄兴致顿生,“我多赐你一份毒药,只要你肯吃下它,解药定当双手奉上。”
“兄弟如手足,”谢皎冷笑,“我是顾惜手足,断不会把自己折进去。”
玄玄把玩指尖的松枝,一指下去,针叶尽数削落,愈发有箭形。他得寸进尺,好奇道:“二活一,谁活?”
谢皎被激怒,按上刀鞘,望向他两人重复道:“二活一,谁活。”
石间淙流如鸣佩环,山坡叶落,玄玄观量不语,长袖一振,将松箭掷出。谢皎拔刀劈裂两截,抬头却见万千松针如暴雨,直奔面门而来。她鱼跃冲起,纵身向前空翻,避开松针雨,落地立刻抡刀横扫。
玄玄提臂飘退,身法轻逸如不羁之鸟,谢皎步步紧逼,刀势威猛。两人在萧萧松叶中追打数招,日光浮林,飞影几回分合。
段情没料到这两个莽跌鬼光是言语相激就能大打出手,及至她越水追去,尘埃落定,二人正僵持不动。
玄玄一箭直刺向谢皎心口,段情转目,登时屏息:谢皎横刀在他脖颈,拉下一条血线。
他哽喉说:“你有四把刀,我空手无凭,这不公道。”
谢皎唬他道:“没想到吧,我还有护心镜。”
两人直视对方,同时停手。段情上前掴了玄玄一掌,愠怒道:“玄长老,你为我护法,本宫心怀感激。可你行止无常,没有修佛的样子。再敢僭越命令,本宫定会派你去天竺取经!”
“傻子才信,”他举起双掌,嬉笑戏谑,面似心无城府,“可我信了,小命要紧,公主恕罪。”
大理远在天边,皇城司另有人手负责。谢皎不通天南礼度,只当此公主是彼宫主,江湖豪杰众多,不值一怪。
玄玄又朝她道:“没有毒,自然没有解药。碧螺春茶水不浓,做一场春梦就能化了。”
段情递来方才的绣袋,拍掉泥叶,半是胁迫半是商求,说道:“既与番僧打得平手,光凭你,很难杀他。跑一趟缥缈峰别馆,没旁的坏处。”
山色平云,谢皎不再假客气,接袋问道:“街上那和尚,跟你们有何干系?”
玄玄道:“日行一善,了师弟施茶,是做功德。”言语间,脚步渐远,他随段情隐入林野深处。没等谢皎想明白,独有一片红叶,悄然翻落如脉脉胡蝶。
她气恼顿足,“哎呀,错啦。是摇铃和尚,不是施茶和尚。这青山绿水哪来漫天遍野的和尚?猴行者拔了毫毛不成!”
数里一声孔雀清啼,谢皎仰首,珠泉秀林中,当空飘下一条小臂长的碧眼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