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皇家,言语里包含的机锋和这种对江山的占有欲,都真是让人刮目想看。
少年郎站在一边,抱着柄剑,脸上尽是桀骜的样子,一双眼睛看着赵羲和,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正午阳光正在肆虐,冬风被阻隔在外,屋内尽是暖日。赵羲和环顾四周,最后与夏玉成对视。
“如何不配叫江山夜雨?”赵羲和极其讽刺地一笑,“不知道您对江山是怎样看的?”
少年郎怒了:“我在问你,你怎么反问起我家主子了。”
一只手抬了起来,阻止了他的问话,听见夏玉成轻叩声微有变化,他脸色一变,停住不再说话了,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半请半推的把素心禅师请出了门。
夏玉成扣桌的手停住,认真想了想:“天下万里,皆是江山。”
寻常人没有这么大的气魄,就像普通人也不会有江山之问。说到这份上,赵羲和已经明白了,这个九皇子根本没打算隐藏他的身份,也没打算藏住他的野心。
这也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赵羲和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就是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背景势力,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好,不会有任何影响。
谈不拢一剑杀了就是。
其实她这点却想错了。夏玉成这次在外游历,除了乾乐帝明面上给他的任务要完成之外,他还在不遗余力的招揽人才。一路上来见过了不少名士隐者,却都不及眼前的小女孩从容不迫,自有风度。
这种不期而遇挑起的兴趣远比他寻访名士时更大,他很想知道,这个小女孩到底是有多么不凡,小小年纪就异于常人。
可惜他的想法,赵羲和全然无知。她身居高位久了,优雅和气质就如同天生带来的一样,在别人看来很明显,在她看来毫无感觉。
她紧紧的握着拳,心里却不安起来。
天高皇帝远,要是一句话没说好,把这九皇子惹到了,他砍了她怎么办?
“您这话不对。”在生命的威胁下,她决定豁出去。赞同奉承这些话,夏玉成听的不会少,她说了也是白说,“千秋繁华是江,百代过客是山。这江山从来不是一人所有。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就算大人死后百年,江山依旧,不会为大人改变。”
“大胆!”少年郎上前一步,走到赵羲和面前,仿佛要把她就地处决了一样。
这话狂妄大胆至极!夏玉成的手逐渐移向随身佩剑,却还是停住了。
狂妄大胆,却十分有道理。江山见证千秋繁华,送去百代过客。他的父皇自以为主宰江山,可是这江山真的在意过吗,夏家皇朝还是刘氏皇朝,对它来说有什么不同呢。
知道这话引起了深思,赵羲和绕过身边的少年郎,灼灼目光逼视着夏玉成,竟然丝毫不见畏怯:“江山飘零,盛世倾颓。大人前行的路上,可一定要小心,不要被雨中泥泞困住了步伐。”
少年郎顿时觉得,刚才那句话不过是人生哲理,这句话才真的是要命。他是九皇子面前的红人,尚且不敢说这种话。这个山野村女,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周围都是自己人,恐怕给她十条命都不够砍的。
就凭这份胆量,他赫连诀就佩服不已。
夏玉成的脸色,早就不是刚才的云淡风轻了。他听过很多政论,却没有一条这么直接又这么大胆:“江山飘零,说出这种话来,看来你是不想要你的命了。”
相比起所有人的惊讶,赵羲和恐怕是最淡定的一个了:“我的命现在就在大人手里。刚才大人没有一剑砍了我,说明大人不想杀我,我这条小命也算暂时保住了。”
夏玉成向后一仰,这简单的动作被他做的云淡风轻又气势万钧:“你也知道是暂时保住了。如果你不对江山飘零好好解释一番,那你刚才说的话,完全就是危言耸听。”
江山飘零?这话要形容现在的大燕有点言过其实,但是再过两三年,这话就丝毫不错了。
“南越陈兵于我宁阳城外虎视眈眈。上月北梁对南楚舍勒用兵,距我大燕平州不过三城一河之距。此为外敌。”赵羲和灿然一笑,“三大世家垄断官位,寒门子弟不得出头。后族势力强大,威胁皇权。官员沆瀣一气,风气日下。弘州城外流匪四窜,民不堪其烦扰。这是内忧。内忧外患之下,江山怎么能不处在风雨之中?”
一语既出,满座惊骇。
南越两月前国内内乱刚平,即位的新君颇有想法,派大将攻大燕南部,两省一月之内失守,消息来的急。如果她是大燕军中将领,知道这事不算奇怪。
北梁攻打舍勒,这事连他都是前日才收到的消息。如果她是舍勒百姓,亲眼目睹了两军相攻,知道这事也不算奇怪。
甚至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后族兰家的昌盛,若身处事中,自然也不奇怪。
可她不是,她不是世家贵女,也不是深宫妃嫔,只是个破落庵堂里厨房的端菜丫头,却对这些了若指掌。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居然开始欣赏这个小女孩。她所说的每样事,无一不是直中痛处,精炼非凡。她现在只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等她再过几年,又不知道是何等模样了。
只是,他有个疑问:“刚才你说的,字字句句都让人惊叹,一点也不错。可是弘州流匪组织散乱,怎么称得上内忧。”
现在的弘州流匪只是乌合之众,确实没有伤害力。但一年之后,就会有位神秘高人来指点他们的首将,把他们从一个土匪流氓聚居地直接变成了顺天起义西宁国。后来朝廷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损兵折将,才将他们招安。
这种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赵羲和微笑道:“从前燕太祖征伐天下之初,也只有寥寥三百一十二人。”
一瞬的静默之后,夏玉成笑道:“防微杜渐,火苗只有扑灭了才会真正安全。”
果然是乾乐帝最宠爱的皇子,一点就透,不需要多说废话。
对这样聪明的人,赵羲和非常满意:“大人睿智。”
屋内不知烧的是什么香,她估计不是庵堂里的檀香。夏玉成金尊玉贵,想必是他自带的香了,甘冽清甜,闻之忘俗。
于这样薄荷般冷峭的味中,夏玉成只是回以她一笑,刹那云开月明,万千流光明亮,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特地征询她的意见一样:“兰家有名将,你觉得以他来平弘州流匪如何?”
兰家名将?赵羲和愣了一愣,周围的人倒都很理所当然的,认定兰家有一位英勇无畏的猛将。
自己记忆里,兰家称的上名将的似乎只有一位……
而这一位…………
赵羲和立刻回答:“大材小用。”
众人一想,又纷纷点头。
就算是防微杜渐,也不能拿这么小个事让兰家名将出征,这不是侮辱人吗?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大材小用的事儿。
赵羲和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兰家那位名将正好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她对这位兰家名将,有几分了解。
以锦康二十四年为界,之前的兰沐风初出茅庐就天下无敌,一柄南海神叉下生魂上万,之后的兰沐风就像被破了神格的凡人,一举一动蠢笨如猪,居然创下了十万大军向五千人投降的精彩谈资。
所有人都说,兰沐风怕是得了失心疯。
只有兰家小妹兰逐月告诉她,我哥从小到大都这样,我真是佩服极了。十万头猪拱五千个人都拱死了,十万个人对五千人居然还被杀到投降。
赵羲和深以为然,表示如果兰家不这么迂腐的话,你也许还在驰聘沙场,而不是在这里跟许嬷嬷学刺绣,最重要的是,我也不用每次都要帮你多绣一份。
兰逐月放下手里的绣品,绣了什么完全看不出来:“我现在只希望我哥哥能平安回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天高海阔,自有他的去处。被人叫了很久的兰沐风,我对这个名字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