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间初夏的一天傍晚,巩宁桥上车水马龙,桥下河沿上也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缓缓流淌的河水穿城而过,夕阳西下,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被落日镶了个金边。来来往往的马帮和骆驼客都要在大桥底下的河沿上饮马,长桥饮马遂成一景。来自冰雪融化的河水滋养着沿岸的田地。有乾隆年间纪晓岚的杂诗为证:“山田龙口引泉浇,泉水惟凭积雪消。头白农夫年八十,不知春雨长禾苗。”
边城地广人稀,生活在这里的各个民族逐水田居,河两岸分布着许多客栈和水磨坊。买卖人在彼此的袖筒里讨价还价,头顶着高高一摞馕的半大巴郎穿梭在人群中,各种叫卖声,招呼声不绝于耳。杂样儿的水果也陆续上市了,桑梓、杏子、葡萄和甜瓜,琳琅满目,尤其是经过河水冰镇的甜瓜,咬一口真正叫“凉争冰雪甜争蜜”。
大桥底下最大最红火的馆子是老白家开的,馆子门前左边摆的是烤肉槽子,右边盘的炉子上做的是抓饭和薄皮包子。馆子后堂提供各种面食和炒菜。门口招揽生意的小二流利地报着菜名:“抓饭烤肉拉条子
辣子鸡揪片子
薄皮包子烤包子
炮仗子拨鱼子
干煸炒面二节子
米肠子面肺子
椒麻鸡馓子凉皮子
粉汤九碗三巷子
凉粉扁豆面旗子
油香油馕油塔子
没成亲的羊娃子”。
馆子是风仙外爷家开的,已经开了几十年了,外爷老了,眼睛麻了(失明了),外爷的四个儿子都不成器,里里外外都靠唯一的女儿和女婿打理。风仙妈干净利索,做饭又快,味道又好,又极善良耿直,虽说馆子多半靠她和风仙她大撑着,也绝不肯比四个兄弟多拿一个铜板。刚刚紧忙了一气子,才得闲,她就赶紧又给家里的老小张罗吃的。她背着八个月大的六丫头,边掌勺,边喊风仙,“风仙,快招呼外爷连妹妹们吃饭。”
外爷坐在老榆树底下的藤椅上,闭着眼睛吼着秦腔《铡美案》,风仙正给外爷雪白的长胡子编辫子,听到阿妈叫她,连忙答应着进了馆子。风仙是家里的老大,虽说只有十二岁,却得负责照顾五个妹妹和外爷。每次到吃饭的时候她就开始犯愁,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四舅舅比她大不了几岁,最爱拿她寻开心。这会儿看她着急上火的样子,就又逗她,“当牛当马,莫当老大。”
她瞪了四舅舅一眼,就准备端饭菜。这时候她家的长工子亮进来了,连忙给她帮忙。四舅舅又逗她:“救星来了”。
子亮从小没了父母,在哥哥嫂嫂家长到十二岁,嫂嫂多嫌他,摧着子亮他哥给子亮找个营生。风仙妈看他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就会看人脸色,就收留了他。五年过去了,子亮已经出息成一个清秀俊俏的后生,又聪明懂事,学什么都快,也不耍奸溜滑。跟风仙六姊妹也很亲,就当她们是亲妹妹,她们也当他是亲哥哥。尤其是风仙,什么事儿都依赖子亮,子亮也格外疼她。
风仙一边摆碗筷,一边安排妹妹和外爷围着桌子坐好,一幅小大人的模样。子亮笑嘻嘻地看着她。在他眼里,她就像是画张子上的女娃儿,两边头拐子上各扎着一个帽盖儿(发髻),穿着滚边儿大襟褂褂儿,大头大脸圆眼睛,笑的时候眼睛就变成两个大大的月芽儿,两个眼睛下面还各有一个好看的鱼肚肚儿。他在想,不知道她过几年长成大丫头会是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