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总觉得自己老了,可是想想又觉得可笑,我才二十五岁哪里就老了。转念一想,哪里又不会老,我和二郎都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我望着世民关切的眼神如是说。
我缠满纱布的手慢慢滑过世民的眉角眼梢:“我的二郎也老了,平薛举、诛杀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击败刘黑闼。一桩桩一件件,人未老心已老。”
我和世民总是对自己的亲人狠不下心,顾念着血肉亲情,可是却不知道,这些年,血肉亲情早就被权势、金钱稀释了。
世民端过绿绮递过来的姜汤,细细吹凉了喂我喝下去:“我的手沾满了鲜血,我本以为我的刀为了保护家人而使,我的弓是为了保护国家而拉。可是,太子向我举刀,齐王向我拉弓。”
他将空碗递还给绿绮,自嘲的笑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只想着为大唐守国门,小时候大哥带我骑过马、挽过弓,就连我启蒙识得的第一个字都是他教的。”
他叹了一口气:“卿卿,你一夜未眠,热水沐浴后好好休息一番。”
世民妥协道“我进宫去求圣人,就说你因为承乾受伤,过度忧思缠绵病榻,心中记挂幼女,还请圣人让丽质回府陪侍几日。等丽质回来便寻个由头别让她再入宫了。”
我瞧着世民离开的背影,这一夜他似乎有些老了,一直挺拔的身影有些弯曲,远远望去就像被大雪压着的青松。
绿绮问我:“王妃,慕容娘子听闻世子的腿疾,总念着要来探病,今日是正月初一,慕容娘子出宫祈福,王妃可要一见?”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叹了口气:“让她来吧,你安排一下,不要让人看出端倪来,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她毕竟是承乾的小姨。”
我扯起毛毯上的线头,拿牙狠狠咬断:“这雪下得够久了,也该停了,你说要等这雪消融要有多久?”
绿绮答道:“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可是要等残雪消融怕是还要有点时间,绿绮愚见,残雪消融必是阳光普照的时候。”
说着她行礼道:“绿绮会亲自安排好这一切,保证无人知晓慕容娘子来过咱们天策上将府。”
慕容萱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物守在承乾身边,承乾刚退了烧昏沉沉的睡着,称心被翎羽带下去休息,整个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承乾。
慕容萱立在我的身后,语带哽咽:“姐姐,承乾怎么成这样了,他才九岁,以后该怎么办?”
我回眸看着裹了黑色斗篷的慕容萱,她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圆领白缎袄衣,袖口衣领滚了一圈白色的狐狸毛,金色丝线层层叠叠的在白缎上绣出朵朵萱草和兰花。
我笑道:“许久未见萱儿穿男装了,我得了这块料子的时候便想着做成男装你穿了必定好看,今日便让绿绮带去给你换上。”
慕容萱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承乾,悲戚一笑:“太子不爱我穿男装,他说我适合江南女子的打扮,柔情似水、婉转承恩的样子最好。今日绿绮送来这身男装,我已有十年未曾穿过男装。”
说着慕容萱摸了摸承乾的面容:“承乾和承义长得真像,就像亲兄弟一样,承义生在隋义宁二年,承乾生在唐武德元年,相差不过几月。我出来的时候承义去了上林苑玩雪,承乾却……”
慕容萱言语哽咽,泪流满面,泪水冲刷了她眼角的脂粉,露出她眼角的一丝皱纹,她比我小五岁,如今竟已有了皱纹,可见日子过得艰难。
我拿了帕子替慕容萱擦去泪水:“承乾的命是保住了,可是医者说这腿是回不到从前了。”
我突然看见慕容萱的鬓角竟有了一根白发,我伸出手拈出那根白发:“萱儿,你才多大啊。”
慕容萱悲戚一笑,宛若秋风中即将残败的花朵,她明明正当盛年却早生华发:“我哥哥死的时候,我的眼角开始爬出第一条皱纹。承乾受伤的消息传进来的时候,我陪着太子彻夜饮宴后发现自己有了第一根白发。”
她似有不解,问我:“承乾是太子亲侄儿啊,他怎么能因为承乾断腿秦王伤心而欢庆呢?这么多年,姐姐,我陪侍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让绿绮拿了妆奁过来,替慕容萱洗去脸上的残妆,我拿了脂粉在手劝道:“莫要伤心,一会你还要回东宫,若是被人看出你哭过可如何是好。”
我替她细细理了妆容:“时候不早了,我让绿绮送你回去。”
慕容萱解下腰间的鞭子给我:“姐姐,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鞭子,我如今也是用不到了,承义又不善骑射,只一味的读些书,我想这根鞭子还是留给承乾的好。”
她有些失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生,也就这一根鞭子是我的了,其余的都是太子所给,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我接了鞭子还未说话只听绿绮说:“王妃,慕容娘子该回去了,耽搁久了怕被人发现。”
说着她对慕容萱说道:“车马已经备好,还请慕容娘子随绿绮出去。”慕容萱听言擦拭了泪水随绿绮走了。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握着那根鞭子,双手触摸着鞭子上藏雪二字,连日来的委屈痛苦再也忍不住,我抱着鞭子喊了一声:“阿娘。”
我呜咽着喉咙,发出阵阵悲鸣,手心的纱布再次被鲜血染红,我紧紧抱着那根鞭子只觉得天地苍茫,唯有我一人呼喊不灵。
我哭的脑子发蒙,头晕目眩,整个人似在一团密不透风的混沌中,只是突然有一声稚嫩的阿娘响起,似是盘古手中的巨斧劈开了混沌。
我觅着那一丝亮光看过去,只见承乾蠕动着苍白的嘴巴艰难的唤我。我忙拉着他的手:“承乾,你醒了。”
承乾紧紧握住我的手:“阿娘,我的腿好疼。”说着挣扎着要起身:“阿娘,为什么我起不了身子,我的腿为什么没有力气只有钻心的疼,阿娘,我的腿是不是不会好了。”
他发现自己起不了身,痛苦的拿手要去砸自己的腿。我见状忙拉住他的手,承乾看着我受伤的手问道:“阿娘,你的手怎么了,你告诉我,我的腿是不是不会好了。不然你的手不会伤成这样。”
承乾便要拿头去撞床边。我忙拿手去护住他的头,他使了十足十的劲,我的手被他撞的鲜血直流。
此时,称心冲了进来紧紧抱住承乾:“世子,你好生将养着,王妃已经守了你好几夜了,已经心力交瘁,你莫要再给王妃添忧了。”
承乾在称心的怀里慢慢安稳下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昏死过去。
待我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疲软,腹部胀痛,世民守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瞧见绿绮在一旁抹泪心里大惊:“可是承乾出了什么事?”
绿绮见我醒了顾不得世民在身旁,紧紧伏在我的身上:“娘子,世子没有事,可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
我睁着双眼迷惑着看着绿绮,绿绮抹着泪水:“王妃不知,您已有两个月身孕。”
我睁大了眼睛捂着自己的肚子,感受那个已经离开的孩子,多日的啼哭早已让我没有了泪水,我冷冷一笑:“我的孩子,没了。”
五个字轻飘飘的从我嘴里出来,轻若鸿毛。
我失去孩子后因着身心忧虑一直在屋中静养,直到春末花初夏才出院子走动,承乾的腿落了旧疾虽不影响走路但终究有些隐患。
我看着府中一丛丛盛开的花朵,轻轻折了一朵在手里:“春天了,府里的花都开了。”
我望着一旁的翎羽笑道:“病了好几个月,整个人都不精神,出来吹吹风,看着鲜活的景象,心情也舒畅了。”
翎羽正欲说话却听绿绮来报:“王妃,平阳长公主来了。”我听此忙起身去迎李秀宁。
她一见我便拉住我的手:“好卿卿,你瘦了。”言语间带着哽咽:“我早就想来见你,可是二郎总说你需要静养,帮你谢绝了一切来客,所以今日才来看你。”
我拉了李秀宁的手,嘴角扯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将养了几个月,身子已是大好。多谢姐姐关怀。”
我忙让绿绮端了果子给李秀宁:“这是新鲜腌制的海棠果,想着你爱吃,原是准备送到你府上去的,可巧今日你来了。”
李秀宁拿了颗海棠果在手:“我自小爱吃蜜制的海棠果,阿娘在的时候总是亲自选了果子,拿蜜腌制了。自从阿娘走了以后,你便替阿娘年年做这个给我吃。”
她亲启朱唇咬了口嫣红的海棠果,虽是面带笑容,眸子里却有逼问:“你做的和阿娘味道一模一样。”说着竟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若是阿娘还在,见着二郎和大哥像今日般针锋相对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