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朝堂]
是夜五更寒,随着太监尖锐的传唤声,牧也平静地一步步的走到殿前,熟练的向开崇帝跪地行礼道:“臣牧也回缴外臣使节。”在场的臣子并不多,都是先朝的老臣。
等待周端收走了仪节后,牧也再次向开崇帝行下叩之礼道:“父皇,儿臣有罪,竟受朝中之人如此指责。但请父皇容许儿臣说上几句。”她语气顿了顿,看着得到了开崇帝的默许,道:“今儿是开崇二十二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您在宫门外送我和裕儿上了马车,要到执灵去。那时候,我一路上都在哭,因为马车总是在不停的走,总是朝着这世界上仅能给我温暖的相反的地方不停的走。那儿可真远啊,我坐着马车走了五天五夜,而后最终看见的却是因战乱而寸草不生的荒城,没有人愿意留在那儿,最后就连着陪我们来的姆妈都走了。就在执灵的城门下,我抱着牧裕等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到天都亮了,才明白他们是真的不会回来了。为了生存,我刨过树根,挖过泥井,在那样的日子里,冷菜残羹都已经是奢侈的不能再奢侈的佳肴。”
她颤抖的举起双手,悲声道;“在那个大雪封路的日子里,这双手给我创造了活下去的机会,可这么些年过去了,父皇,这双手上的伤还是去不掉呢。”她唇角划过一丝苦笑:“我原本以为往后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了呢,却没想到外朝的铁骑连这最后的苟存之地也不愿意留给我。执灵左右无援,又因条约之中的规定从不设防,离我最近的兵全力赶赴也要半天的时间,可大雪封路,又有谁能过来呢?衹江的骑兵围困执灵三个月之久,整整三个月啊,城中民众易子而食,我没有办法改变这样的状况,可是又不能退回,因为这是我大苍的领土而我是大苍的子民。幸哉!天命佑我大苍,我擒住了格鲁尔王爷并合他达成了协议换取百石军粮,使得城中的军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我们依旧无法突出重围,所以派人到了宗纵部落,用我所有的金银首饰换取了他们三支卫队,往后组建成为了执灵的根基。可他们都是雇佣兵啊,我极尽全力的满足他们的欲望却仍是在接下来与大合将军的交战中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在那个军帐里,为了脱身,我砸断了左手的腕骨。”
她忽然抬手脱去了罩在身上的外袍,内里穿着的薄纱里衣,依稀可见的是她纹绣在上占据了大半个后背的凤凰,她没有理会急忙避开眼的老臣:“父皇,我也是个姑娘家,爱美的本性便想用这纹绣来遮挡身上的伤疤,但这只能是视觉上的遮掩,终究还是挡不住其下凹凸不平的皮肤和新旧交替的伤。父皇,那所有不败的传说,所有对我的赞誉,执灵十三队铁骑,所有的一切都是儿臣那命换来的,父皇,儿臣,儿臣,我也是你的儿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但她的语气却渐渐地平和了,顺着手从颈间取下了一个精致的吊坠,托在手中道:“父皇,这是我去执灵那年您给我的,如今这么些年,一直都挂在脖子上,今儿从殿上下去,不论儿臣得到怎么样的结局,都希望您能容儿臣一直带着它,去下一个儿臣要去的地方……”她站起身来,恭敬的向开崇帝行了大力礼,然后,转身而去。
高座之上的老皇帝,目光复杂的望着她的背影,却不知何时已有一点晶莹涌出了眼眶,滑过了苍老的面庞。
大殿之上的老臣们,内心沉重的听着她的言语,却不知已是第几次抬起衣袖,拭去了眼角滑落的泪水。
毕竟她所诉说的,不仅是她的经历,更是那段时间的岁月。
—————
入了五月,京城的天便开始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这天要到京郊祭祖,还不到寅时三刻,朝中的诸臣工就已经聚集在了同昌殿前,等待着面圣行礼。
殿前的空地上,远远的看着在场的人都是规矩的列队等待着,但仔细一瞧,便能看见那其间三五结伙的意思。下级的要抓紧机会在上级面前露个脸,若是更好的还能搭上几句话,平级之间要借着时候互相做个礼,好为以后的联络打好基础。
牧也来的略晚了些,又没有在人群中拥挤,这时竟然已到了朝臣的外侧,她有些好笑的看着眼下冷清的境遇,又看了看暗自较劲儿涌动的人群,极自觉的走到了一边儿,和根本就没往其中去的启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正说着,却听一人道:“阿妹这是说什么呢,这样欢笑?”
牧也一回头,见是牧桓,忙含笑的应道:“是五哥呀,少翊给您请安。”
牧桓忙扶住她,笑道:“何必这样客气。”
启明并不想和他们凑合,找着个由头便去了。
牧桓道:“这些天来少翊实在是辛苦了,本来你嫂子说是要到府上去看你的,却又想着你难得回来也得好生歇歇,就没让她过去……哎,到底是做哥哥的无能,看着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竟也帮不上什么忙。”
牧也琢磨着他说这话的意思,笑道:“五哥有这样的心思少翊实在是感动,但确实是少翊办事思虑欠佳,还要为难五哥如此挖空心思的帮助少翊。”
牧桓笑了笑道:“那日听说你和父皇将这些都说开了,五哥心里也实在是高兴。无论怎么说,咱们都是父皇的孩子,有什么就和他老人家说,俗话说的好,父子间哪有隔夜的仇啊。”
听着他的言语,牧也心中着实冷笑,想着事情进展成这样你还不知贡献了多少力量,如今结局不甚满意,又跑到这来做好人了:“到底还是五哥通透,少翊受教。”
牧桓谦逊的笑道:“少翊赞誉,为兄惭愧。”他略向牧也这边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少翊可知近来在戈达尔布雪山葬礼的人,身份如何?”
牧也眨了眨眼睛,颇为认真的装着糊涂道:“父皇传的旨意是让按着宫中后妃之礼办的。”
牧桓看着她那副‘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的表情,知道是没法再向下问了,只得略显尴尬的笑了笑道:“是为兄多嘴了。”
牧也淡淡一笑,福了福身,不着痕迹的拉开了和牧桓之间的距离:“时辰也不早了,五哥若是无事,少翊就先过去了。”
牧桓只得点头应下了,看着牧也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感觉涌上了心头——如果曾经的牧也算是九曲心肠,那现在的她就是真的将感情隐藏在那份亲和的笑容背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