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朦胧中柳月瑶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什么情况？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正被人架着胳膊往前飞奔。似曾相识的场景，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黑白无常？再一看，果不其然。

“黑十三？怎么又是你？”柳月瑶认识，想当年就是他把自己掳到了地府。

那是洪武二十四年，天气越来越冷，野菜也越来越不好找，和柳月瑶一块出来的那些孩子们都空着篮子回家了，只有柳月瑶倔强，不挖着野菜绝不回家。山根下没有，她就往山上跑。

当时没在意，太阳越来越低，天也越来越黑，山高林密，一个九岁的孩子，她害怕了，撒丫子就往回跑。越跑越急，越急越慌，越慌越乱，乱中出错，她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深坑里。咚，脑袋撞到坑壁上，再加上又累又饿，她晕了过去。

也是快速地往前飞奔，也是黑无常和白无常，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小，是被抱着往前飞的。

第一眼看见白无常的时候她大叫起来：“鬼～啊～”

没错，白无常是鬼。一袭白衣，一张煞白的脸，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甚至整个眼珠都是白的。

柳月瑶浑身筛糠似地打着哆嗦，下意识地搂紧了抱着她的那个人的脖子，这时候她才发现，抱着她的那个人竟是一团黑。一袭黑衣，一张漆黑的脸，黑头发黑眉毛黑胡子，甚至连牙齿都是黑的。“啊”的一声，柳月瑶猛地一下松开了手，吓得黑无常忙把她搂紧说道：“小心，别掉下去，摔坏了就没用了。”

“哥，累不？我帮你抱会儿？”白无常嘿嘿笑着伸手去抱柳月瑶。黑无常警觉地闪到一边，紧紧地把柳月瑶搂在了怀里：“怎么，你想抢功？”

“不是，黑大哥你误会了，我是怕你累着。”

“嘘，别叫我黑大哥。”黑无常急忙制止他，“在咱们这里，只有黑无常中的老大才能叫黑大哥，就像你们白无常中的老大才能叫白大哥一样。可别乱叫，省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在世为人的时候排行十三，你叫我黑十三就行，他们都这么叫我。”

“是，黑十三。我看这个孩子根本没死，你把她的魂魄抱来合适吗？”

“住嘴！”黑十三眯着没有一点白的黑眼珠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偷偷地说道：“魂都出窍了，还不是早晚的事？”“那可不一定，魂出窍是可以再回本体的，要不怎么就有叫魂一说？”白无常认真地解释道，“我奶奶经常给人叫魂，这事我知道。”

“别说了！”黑十三腾出一只黑手来捂住白无常的嘴低声训斥道，“别再说了，小心让别人听了去。好歹也是在阳间呆了二十几年，我又何尝不知道叫魂？可是你知道吗？只要有了这一个魂，我们黑老大就能投胎转世了。他一走，下一个投胎的就是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呆了几十年，我早就受够了。只要能早日投胎，我管她是死是活。。”“你这样做不道德。”“哈哈哈，”黑十三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黑嘴一张，长长的黑牙跟着一颤一颤的，“这话你留给阎王爷吧，如果讲道德，地府早就阳光普照了。”

“嘿嘿，”白无常尴尬地笑了几声说道，“有个事我不明白，你抓到了魂魄不应该是你投胎转世吗？怎么是黑老大？”“第一天上工，也难怪你不懂。”黑十三说道，“咱们地府有规定，以抓魂魄的数量论英雄，老大，自然是抓的最多的那一个。等当了老大，你手底下的人不管是谁，每抓一个魂魄就有半个记在你的身上。同样是凑齐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那速度，噌噌的。现在，我们黑无常队伍里除了老大就数我抓得最多了，且等着吧，没几天的功夫，我就能见到太阳了。”

“恭喜！恭喜！”白无常谄媚地笑着，“我是不是也能……”“当老大？”黑十三满脸狡黠。“嗯。”白无常一脸期待。黑十三大手一挥，爽快地说道：“能，只要你够狠。不过你当也是当白老大，和我们黑无常无关。”白无常说道：“这我又不懂了，既然目的一样，都是抓魂魄，为什么还要分黑白无常呢？”“竞争，竞争你懂不懂？人有攀比心，做鬼也一样。有攀比就有动力，有动力就有效率。再者说你争我抢的，日子也不至于枯燥乏味。好好学着点吧，咱阎王爷水平高着呢。”

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柳月瑶竟然忘了害怕，小手紧紧地抓着黑十三的头发，任由他抱着往前飘——对，是飘。

飘着飘着，柳月瑶发现前边有亮光，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快看，前边有灯。”渐渐的，亮光越来越近，就着亮光，柳月瑶看清了，前边是座宫殿，雕梁画柱，富丽堂皇。她使劲仰脖，上面漆黑一片，看不到顶。

亮光是宫殿前那盏灯里的小火苗发出来的。火苗没精打彩地晃动着，周围席坐着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什么样的都有。人群中还躺着一个婴儿，也就三五个月大。

“唉，”黑十三叹了口气说道，“都说阎王不嫌鬼瘦，依我看是阎王不嫌老少才对，只要是在人间呆过吸过人间空气的，他都喜欢。”

白无常说道：“我就纳了闷了，人都死了，死了就没气了，怎么还能吹？”

黑无常看了看他，一脸的嫌弃：“你可真够笨的。真要是和在阳间那样用呼出来的气吹，那盏灯不早就灭了？听清楚了，只有吸进去的气才行。人活着的时候吸进去的气融进了四肢百骸，也包括三魂七魄。你吹了那么长时间就不知道用的是魂魄里的气？”

“那也不对呀，我们吹是用嘴，吃奶的孩子他又不会吹。”

“他是靠魂魄里的气自己往外散。你应该知道，只要有气，灯就能继续燃烧，不过婴儿的气量很小是真的。”

“那么小阎王爷都不放过，可见他有多贪心。”

“嘘，说话小心，被阎王爷罚去建塔你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十三哥，此话怎讲？”

黑十三说道：“你不知道吧？进了地府的鬼魂被分为了四等：第一等是好人，平生没做过坏事，等魂魄里的气用完了就可以投胎转世。第二等，是像咱们这种做过坏事但也不是很厉害的，就做了黑白无常，只要抓够了鬼魂也能投胎转世。第四等是穷凶极恶要受惩罚的人，他们被抽筋扒皮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再有一等，就是虽不穷凶极恶但也做过很多坏事的人，死后就被派去建塔，当然，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或许有那么一天，阎王爷善心大发让他们投胎了，也只能做畜牲。”

白无常吐了吐舌头。他这一吐不要紧，吓得柳月瑶差点从黑无常怀里跌下来。白无常的舌头长三尺宽三寸，上边横七竖八全是深深的裂痕，裂痕里不停地往外涌动着白色唾液，咕咕作响。

白无常把舌头卷回嘴里说道：“看来以后说话要小心了，我可不想去建什么塔。不过十三哥，听说那塔自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建了，怎么现在离地一寸都不到？照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建成啊？”

黑十三笑了，满脸的幸灾乐祸：“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世间一片清明，多好的事？可是阎王爷不干了。他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在黑暗中浑浑噩噩，突然神清气爽他浑身不自在，于是他就去找盘古。

当时天地刚分，盘古担心天地会再重新合在一起，正头顶天脚踩地施展法术让天地之间的距离加大。阎王爷看到这一幕肯定很生气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盘古，好使天地重合。可盘古是谁呀？大仙，大仙懂不懂？任凭阎王爷左推右拉拳打脚踢纹丝不动。

后来，阎王爷也泄气了，他跟盘古大仙说，‘你既然开了天地，再回到混沌世界也有些不现实，不过你确实搅乱了我的生活。这样吧，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只要泯灭万物的灵性，让他们都听我使唤，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你听听，他还有点人性吗？当时盘古大仙就怒了，一脚把他踩到了地底下。不过大仙仁慈，怕他没地住，让他带上了自己的宫殿。他不是喜欢黑暗吗？这下可真的如他所愿了。听说当时盘古大仙给他扔下一句话，‘心不善，泥不干。’他没事就拿出来念叨，念叨完了就骂。”

“那他就没想着要离开吗？”

“想啊，怎么不想？他太想离开了。自打盘古大仙开天辟地，所有的神仙都随着清气升到了天上，唯独他被困在这地底下，他能不嫉妒能不恨吗？可惜呀，自从被踩下来他就失去了飞的能力，没办法，这才想起修建高塔。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地府里到处都是泥泞，有谁见过烂泥能垒起墙的？”

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吓得柳月瑶猛地搂紧了黑十三的脖子。透过微弱的光，她看见大殿右侧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个身形高大的鬼被一团黑雾团团裹着，手腕脚腕上都缠着小腿粗的铁链子，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刚才那几声惨叫就是他发出的。

他叫吴起，一代名将，善军事懂政治，之所以流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杀妻求将。当时齐国攻打鲁国，为了得到鲁国重用，吴起杀掉了身为齐国人的妻子以表忠心，换来了领兵打仗一展雄风的机会。

吴起的妻子是发着疯来到地府的。按规定，刚死的人必须用魂魄里储存的气体供养火苗。当被带到火苗跟前的时候，她狂叫着扑了上去：“都去死吧！”

火苗灭了，她仰天大喊，“杀吧，痛痛快快地杀吧，杀了我你就能飞黄腾达了。”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这里是最知道痛的地方。来吧，拿起你锋利的钢刀，来杀我吧。我就是你的绊脚石，杀了我，你就是大将军了，杀了我，你就能拥有荣华富贵了。来吧，刺过来吧，往我最痛的地方。”

吴起的妻子泪如雨下，“这么多年了，我起早贪黑洗衣做饭，冬天水凉夏天火热，你就一点也不心疼吗？脚冻成疮手磨出茧，你就真的看不见吗？夫妻一场，不求你对我有多少爱怜，只求你能心疼我一下，你心疼吗？当你举起刀的时候，你的心疼吗？当我的血溅你一身的时候，你的心疼吗？早晚入黄泉，当你再看到我的时候，你的心会疼吗？”

火苗灭了，阎王爷用尽一切办法都没有让它复燃。要知道，在地府，一个火苗是多么的珍贵。他怒了，抓起吴起的妻子扔进了油锅。油锅里的油激烈地翻滚着，呲啦啦，吴起的妻子成了油干。当她被打捞出来的时候，阎王爷听到了一声怒吼：“你心疼吗？”

没过多久吴起来了，因为变法遭到了杀害。当他看到自己妻子的时候，不但没有心疼，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人世间的是非功过阎王爷管不着，不过怎么处置一个鬼魂他自有一套标准，火苗熄灭罪魁祸首是吴起。

“我很心疼，很心疼你知道吗？”阎王爷决定也让吴起尝一尝心疼的感觉，于是用大粗铁链将他锁住，每隔一刻钟就有十几把钢刀向他的心口刺去，嗖嗖嗖，前边进后边出，周而复始。

“他还能投胎转世吗？”柳月瑶问。

“投胎？还转世？”黑十三冷笑道，“你看他周遭的黑雾，气性还那么大，有痛他就受着吧。”

“那些黑雾是他的怒气？”

“有怒气也有怨气，他恨他的妻子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

“不知道心疼的家伙，活该。”柳月瑶冲着吴起晃了晃她的小拳头。

阎王殿里黑白无常站了两大排。到了这里，柳月瑶才知道，原来黑白无常不是两个人，而是两种人——不，是两种鬼。

龙案后边阎王爷正在大发雷霆，及胸的胡子四处乱飞：“再想想，除了战争瘟疫这样的天灾人祸，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阳间的人死得快死得多？又要建塔，又要养火苗，光靠你们一个一个地抓能够吗？人手不够，我的高塔什么时候才能建成？想，都给我想，想不出来我让你们灰飞烟灭。”

黑老大说道：“投毒，往水里投毒。是人都要喝水，这样一死就一大片。”

白老大说道：“下药，全民下药。种粮食的用药浸种子，种蔬菜的用药打虫子，喂牲畜的用药拌饲料。最好是空气里边也有药，谁也别饶过谁，大家都得死，一个也不留。”

“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太狠毒了，柳月瑶气得小脸通红。

“闭嘴！”黑十三忙捂住她的嘴悄声说道，“阎王爷面前不许造次。再说我们也只是顺嘴一说，真要到人间下毒我们可没那个本事，这种事还要靠人类自己完成才行。不过说来也怪，只要我们能想到的，人类很快就能做到，而且做得还很好。这说明什么？活人比死人聪明。只可惜，大都没往正地方用。”

听到声音，阎王爷一声怒吼：“放肆！阎王殿上谁在喧哗？”一颗唾沫随口而出，正打在黑十三的额头上，啪叽，黑十三的额头上多出来一个洞，黑咕隆咚的，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里边流了出来，黑乎乎的，散发着恶臭。

“陛下，是我。”黑十三忙抱着柳月瑶跑过去，卑贱地笑着。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十三啊。怎么，又抓一个？”阎王爷伸了个懒腰。在地府呆得太久，他腰酸背痛肩膀紧，没有一点好受的地方。“散会。”他把众无常赶了出去，朝着黑十三招了招手。

“是，小的这就帮陛下捏捏。”黑十三放下柳月瑶，一边帮阎王爷按摩一边说道，“陛下您看……这个柳月瑶……”

“嗯，活人味，还没死透。”黑十三揉捏得很舒服，阎王爷很享受。

“那，会不会有麻烦？”黑十三有些担心，虽说地府里边是阎王爷说了算，可是阎王爷上头还有一位纠察大仙。如果让他发现了冤假错案，他手里的打神鞭可不是吃素的。

说起打神鞭，那可是大有来头。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体力不支，最终与世长辞。他死后，他身体的各个部分相应地化作了山川河流花草树木，这些世人都知道，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盘古龙首蛇身，他头上的角化作了九节打神鞭，被纠察大仙带到了天庭，专门用来惩治犯错的神仙，包括阎王爷。

阎王爷害怕打神鞭地府里人尽皆知，黑十三担心阎王爷胆小，不敢留下柳月瑶。

阎王爷嘿嘿一笑：“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他指着白无常，“你，过来。”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悄悄地嘀咕着，“管好自己的嘴，等过了十二个时辰她就死透了，到时候即便是纠察大仙来他也找不着证据。记住了，谁来问她都是一个死人，不许松口。”“是。”黑十三白无常连连点头。

“送我回去！”柳月瑶猛吼一声，吓得阎王爷他们三个猛地一哆嗦：“我去，还以为纠察大仙来了呢。”

原来趁他们嘀嘀咕咕的时候，柳月瑶悄悄地爬到了龙案上，把他们三个的话都听到了耳朵里，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放肆！魂都被你吓没了。”阎王爷勃然大怒，黑乎乎的三角眼珠咚地一下弹到黑十三的头上，把黑十三打得一个趔趄，“去，把她锁起来扔到后殿，好好教教她地府里的规矩。”“是。”黑十三点头哈腰。

“谁敢？”柳月瑶突地一下跳到阎王爷的身上，两手抓住他的长胡子使劲摇晃，“放我回去，我还没死，你们放我回去。”

“哎吆吆，疼疼疼。”阎王爷捂住自己的下巴，忙叫黑十三，“快把她弄下去。”

“下来，赶紧下来。”黑十三抱住柳月瑶，一边往下拽一边吓唬道，“再不下来让你灰飞烟灭。”“我不。”柳月瑶死死攥住阎王爷的胡子就是不松手，疼得阎王爷直呲牙咧嘴，吓得黑十三不敢再使劲。他不使劲，柳月瑶就得了势，抓着阎王爷的胡子使劲乱晃。

正闹得不可开交，黑老大慌里慌张地从外边跑了进来：“不……不好了，鬼门关传来消息，纠察大仙来了。”

“什么？坏了。”阎王爷登时脸色煞白，圆球脸上布满了汗珠，“这是谁走漏的消息？纠察大仙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陛下，怎么办？”呲溜一下，黑十三躲到了阎王爷的身后。阎王爷有错是挨打，他犯了错，怕是要魂飞魄散，事到如今，他害怕了。

“黑十三，赶紧把她弄走。”阎王爷吼道。

“弄……弄到哪儿？”

“后殿，赶紧的，先藏起来再说。”

“是……啊……是。”黑十三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阎王，胆子就是大。

一听说要把自己藏起来，柳月瑶呲溜一下溜到地上，一边打着滚一边扯着喉咙哭喊：“救命啊！大仙救命啊！我还没死！”喊声太大，整个大殿里都回荡着“我还没死”的回音，阎王爷害怕了。

“别喊了！”他捂住柳月瑶的嘴训斥道，“这么大声，你是故意的吧？小心我把你碾成灰。”

柳月瑶眨巴眨巴眼，示意他把手放开。

“好，我放开，那你别喊了？”

柳月瑶点了点头。

“真乖。”阎王爷放心地把手拿开了。可是他刚把手拿开，柳月瑶又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

“小姑奶奶，”突地一下，阎王爷坐在地上，捂住柳月瑶的嘴小声说道，“再喊就不送你回去了。”柳月瑶眼珠转了转，又眨了两下眼。阎王爷问道：“不喊了？”“嗯。”柳月瑶又点了点头。“说好了？不喊了？”阎王爷把手拿开，猛地看到柳月瑶又要张嘴，他又赶紧捂上说道，“你别喊，我这就叫黑十三送你回去。”

就在那天，她遇上了她的师父。可是今天，这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