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明天就是十月初一了。因为十月一要上坟,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岳少松嘱咐柳月瑶:“别磨豆浆了,好生歇歇吧,这段时间你也够累的。”本来他是打算叫她一块进城逛逛,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顺便散散心。一天到晚在家闷着,他怕她闷出病来。可是被柳月瑶拒绝了,她想快点把鞋做好。
“那还给你锁上门吗?”岳少松问。因为柳月瑶时常在后院磨豆浆,所以每次三兄弟出门的时候,她就让把大门锁上。
“锁上吧,反正我也不出去。”柳月瑶调皮地笑道,“出去也可以不走大门。”“不许翻墙头,让邻居看见笑话。”岳少松又嘱咐几句,带着岳宸枫岳青杨进城了。
他们一走,柳月瑶就把屋门一关,坐在炕上纳鞋底。她不知道,这时候门口来了一个人,岳少松他们的大姐,岳红梅。
岳红梅今年二十八岁,夫家在郑家村,丈夫郑远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她有三个儿子,郑大郑二和郑三。郑三小名叫小三子,一岁半了,腿脚软,还不会走路。岳红梅心疼儿子,一直没舍得断奶。
嫁到郑家村十几年,岳红梅一次也没回过岳家庄,不为别的,就为看见她那几个弟弟心烦。爹娘没了,她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洗衣做饭,还得看管老三老四,凭什么呀?就凭自己比他们大那么几岁?吃,吃不饱;穿,穿不暖,还得忍受几个鼻涕虫在边上唧唧歪歪又哭又叫,她受够了,偷偷提了五斤豆子去求媒婆,让她快点给自己找婆家。
她出嫁的那天,二奶千叮咛万嘱咐:“常来家看看,一奶同胞,骨肉亲情,谁也代替不了。”
“我呸,”岳红梅咬牙切齿,“亲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二奶悄悄地望了望四周。左邻右舍知道她们祖孙俩有体己话要说,都闪在一旁翻看彩礼去了。郑家日子也算过的去,送的彩礼比别的人家多,六斤豆子,六斤面,几斤猪肉,几只鸡,一块羊肉,还有几样新鲜的蔬菜,外加两块颜色鲜艳点的粗布和两包香味四溢的点心。
幸好没人听见,二奶说道:“你是大姐,他们几个还需要你来照顾。”“我照顾他们,谁来照顾我?”岳红梅早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登娘家的门,也就不怕把话说绝了,“我为什么着急出嫁二奶不知道吗?好不容易脱离火坑,再上赶着回来,我是不是傻?”于是,岳红梅带走了婆家给的全部彩礼,再也没有踏进岳家庄半步。那一年,她十四岁。
十四年了,岳红梅突然回来,是因为隔壁李婶带给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岳家兄弟挣大钱了。
那天,岳红梅正在给小三子喂奶,李婶来串门。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冲进了屋里,阴阳怪气的:“我说他嫂子,你可算是熬到头了,有了娘家人撑腰,就再也不用受你那个婆婆的挤兑了。”
岳红梅在屋里听着,心里又开始犯堵,不自觉张开五爪在腿上乱抓,长指甲磨得裤子嚓嚓直响。
自从她嫁到郑家,可是没少受她婆婆的气。成亲没几天,她就开始骂岳红梅:“克死爹娘的贱骨头,你要敢在郑家作妖,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骂完岳红梅,她又开始数落岳红梅的娘家弟弟,“一帮穷骨头,一辈子也不得好。”
岳红梅憋气,但凡娘家能给自己撑起腰,她早就把那个死老太婆给撕了,还能容她欺负到现在?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嫁个死了娘的就好了。
“我呸,”岳红梅拧着眉,阴沉着脸说道,“一帮贱骨头,有命活着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撑腰?我早死八百遍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婶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说穷人就没有翻身的时候?还记得以前我和你说过吗?你前脚出门子,后脚他们就盖了三间大房子,气派着呢。”
“那是二爷张罗着盖的,就凭他们几个?不是我岳红梅心酸眼硬瞧不上他们,他们还真没那个本事。你说二爷这人也真是的,我在家的时候他不帮忙,我一出门子,他就张罗着盖房子,他安的什么心?”
“你说你这人,真是胡搅蛮缠,人家二爷那是好心,倒落了一身的不是。”李婶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不过他嫂子,你弟弟他们真是发财了。我听我姐姐说,他们卖豆腐挣了钱,先是买了一个新媳妇,后来又送你四弟去学了医。”
“学医?”岳红梅摇了摇头,“不可能。只是卖个豆腐,能挣多少钱?学医可不是个简单事,三年两年出不了徒,家里的活帮不上忙不说,光那学费就够几辈人操持的,他们几个,没那本事。”
“所以才说他们发了大财。”
岳红梅笑了:“李婶你是没见过我那几个弟弟,一个个的穷酸相,就是天上下银子雨也砸不着他们那样的。”
“嘁,你别不相信人。我亲姐姐,你娘家四婶,亲口说的,那还有假?”
“四婶?”岳红梅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一个村住着,四婶的消息应该不假,“咸鱼翻身,那帮臭小子真发财了?”
李婶笑道:“那还有假?没事我拿这个骗你干什么?”
岳红梅恼了:“还真是人心不古。没钱的时候亲姐姐长亲姐姐团的,有了钱了连屁都不放一声,有这么当弟弟的?”
“可不?”李婶附和着,“小的时候用得着他姐姐了来找你,现在翅膀硬了发了财了,就把他姐姐抛到了脑后,还真不是有良心的人办的事。”岳红梅问:“他们在哪卖豆腐?”“县城。”“怪不得,县城里都是有钱人,他们倒是很会做买卖。”
中午,郑远放羊回来,岳红梅饭也没让吃,就催促他到县城里去打探。一直等到天黑,郑远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十几年没见面,他也拿不准,只说老远看着像岳少松。人长高了,也长壮了,但眉眼里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另外两个他真不认识。
岳红梅气得直骂:“你就不会找人问问?”郑远委屈,嘟囔道:“你只说让看看是不是,又没说让问明白。”“你就傻吧。”岳红梅抄起笤帚扔了过去,吓得郑远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是该回去了。”岳红梅盘算着怎么回去,什么时候回去才合适。十几年不露面,乍一回去也该有个由头才是,要不然,她这张脸往哪放?
突然,她灵光一闪,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过几天就是十月初一了,嫁出去的闺女是该回去给爹娘上坟的,要不然就是天大的不孝,她岳红梅可不能担那不孝的罪名。
今天一大早,小三子哭闹着不肯下怀,岳红梅气急了,狠狠地把他塞到郑远怀里。郑远说道:“带上小三子吧,他还得吃奶,离开你不行。”“不行也得行,我去是有正事办,带着个累赘怎么干活?你先带他几天,饿了就给他熬点糊糊吃。放心,几天不吃奶饿不死他。”她伸手往小三子的脸蛋上拧了一下,得意地说道,“乖,好好在家听话,等我学会了做豆腐,咱家就发财了。”
岳家庄变了样,岳红梅出嫁时的残垣断壁少了,增加了不少新盖的房子。
她打听到自己娘家门前,见上着锁,就踮起脚来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院子不大,房间不多,北屋门虚掩着。她把耳朵贴到门缝上,仔细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不觉撇嘴道:“还说发了财,锁都不舍得多买一把,能有多少钱?”
岳红梅后悔了,这次怕是要“走空”。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探清楚虚实也不算白跑一趟。打定主意,她就在门口安心地坐了下来。她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柳月瑶,柳月瑶也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岳红梅,屋里屋外,安安静静。
中午柳月瑶偷懒,吃了点早上的剩饭,就歪到炕上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觉。
门外的岳红梅却惨了。早上让小三子闹的没顾得上吃饭,又着急忙慌地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眼看着过了晌,岳少松他们还没有个影,岳红梅这个悔啊,肠子都青了。
原本郑远说让她带上点礼物的,十多年没回家,空着两个手让人笑话。虽说家里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带些吃的也是一点心意。
没想到这句话惹得岳红梅又翻了脸,她指着郑远的鼻子骂道:“你眼瞎吗?我不是带了包袱吗?”“包袱里不是你换洗的衣服吗?”郑远小声喃喃着。岳红梅嗤笑道:“说你傻,你还不服气,又不打开看,外人怎么知道我带的是衣服?你别看李婶信誓旦旦,我总觉得这里边掺了不少水分。你想啊,就凭卖豆腐,能挣几个钱?四里八村卖豆腐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发了大财。所以呀,这次我什么都不能带。咱家东西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风里来雨里去,我带着三个孩子挣那点吃的容易吗?给他们?给狗吃了狗还冲我摇摇尾巴呢,给了他们,只会招来一群喂不饱的饿狼。”一边骂着,岳红梅抓过包袱夹在胳膊底下,摇摆着她那三寸金莲走了。
现在,岳红梅后悔了,如果带上点吃的就好了,哪怕是一块干饼子也行。现在倒好,她是头也晕眼也花,胃里一阵一阵地乱绞,后背上也突突突地直冒虚汗。一阵风吹过,身上冰凉冰凉的,她赶紧从包袱里抽出衣服来披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靠在门框上直哎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看见岳红梅坐在地上,她审视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这不是红梅吗?”岳红梅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猛得来了精神:“四婶,是我,我是红梅。”她抓住四婶的手说道,“四婶你行行好,能不能先给我点吃的?少松他们不在家,我从早上饿到了现在。”
“少松他们卖豆腐去了,下半晌才能回来,小媳妇不在家吗?往常都是她在家磨豆浆的。”“里边没人,我看了。”“兴许是跟着一块儿进城了。别傻等了,先跟我回家吧。”“谢天谢地,四婶你可是救了我了。”
岳红梅坐得太久,麻了腿,四婶帮着,她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能走吗?”四婶问。岳红梅咧着嘴跺了跺脚,一股酸麻从脚底直钻心口,她咬咬牙:“没事。”“我扶你。”“好。”岳红梅把包袱缠了缠攥在手里,扶着四婶三瘸两拐的跟着到了她们家。
四叔不在,家里只有山子一个人。四婶先给岳红梅倒了碗白开水:“看你也饿了好长时间了,先冲冲胃,别一下子吃撑了,更难受。”“哎。”岳红梅双手接过碗,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饱不饱水里找,这是怕自己吃得太多浪费。
看着岳红梅把水喝完,四婶才把中午的剩饭端上来,她笑道:“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将就着用吧。”
一看到饼子,岳红梅的两眼就直了。她也顾不得客套,一边答应着,早把手伸进了篮子里,看得山子直笑。
一阵狼吞虎咽,岳红梅连连打起了饱嗝,四婶又倒了碗水给她:“十几年没见,红梅你这脸上也起褶子了。瞧你瘦的,都快没形了,哪像在家的时候水灵?”岳红梅咧了咧嘴,笑了笑。
四婶问道:“你怎么想着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你那婆婆还那样?”
终于见着娘家人了,岳红梅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哭了起来:“四婶,你说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不是说缠了小脚就能找到好婆家吗?我的脚缠得够小的了,为什么还找了个那样的婆婆?”
要说岳红梅的婆婆,在郑家村也是出了名的明事理懂分寸,见谁都和和气气的,唯独对岳红梅,结婚没几天,就开始又打又骂,动不动就赶出去不给饭吃。
后来有了郑大,岳红梅一下子挺直了腰杆,一个月子里,她把郑远吆过来喝过去,天天变着法地要吃的。今天是鸡,明天是鱼,后天猪肘子,大后天馋羊肉,又让郑远把羊杀了。没想到被她婆婆掀了桌子,一大盆羊肉洒了一地。连惊带吓,她也没了奶水。再后来,她婆婆和她分了家。孩子不给她看,家也不给她照管,地里的活更是一点也不帮着干,却要她一半的收成当养老钱。
为这,岳红梅没少闹,本家有名望的她都找了个遍,最后被她婆婆一棍子闷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现在想想,都是让娘家穷给闹的,也怪自己爹娘死的早。小时候,谁不说她是蜜罐里长大的?有好衣服先紧着她穿,有好吃的她独占大份,家里家外的活儿,但凡爹娘能自己动手的,从来不让她干,连挑担水爹娘都舍不得用她,说是正长身体的时候,怕累坏了不长个儿。
“唉,如果我爹娘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岳红梅叹了一口气,四婶不觉也红了眼圈:“这都是命啊。都怪当时嫁得太匆忙,早打听打听就好了。”岳红梅苦笑了一下:“过去的事,不提了,”她说道,“娘家门里不说谎,我这次着急回来,一是给我爹娘上坟,最主要的是,我听说少松他们买了媳妇。我不放心,这四兄弟从小就傻,容易上当。四婶你给我说说,这媳妇人品怎么样?脾气好不好?能不能吃苦受累?会不会过日子?少松他们不容易,别再让她把这个家给祸害了。”
“就是这个理。”四婶往岳红梅跟前凑了凑说道,“红梅呀,你可算是回来了。那个小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刚来不久就已经跑过两回了。头一回被他们兄弟几个抓了回来,那小媳妇好动手,哎哟喂,把你们家老三打的哟,那脸肿的,就跟那猪头似的,吓死个人了。
没过多久她又跑了,全村上下找了她五六天,你家老三急得头发都白了,愣是没找着。你猜怎么着?在外边呆了十几天,听说是混不下去了,自己又回来了。这几天倒是挺安稳的,就是不知道能呆多久。
我说少松他们也是傻,还当宝贝似的留着,这要是我们家山子的,我早就把她给卖了,上哪还买不着个老实过日子的?”
“咳咳。”听四婶越说越离谱,山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岳红梅看了看他,回过头来说道:“四婶说的何尝不是?他们四个从小就缺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半路里还能变聪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确实长本事了,竟然学会了做豆腐,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学的,我记得咱们村里可没人会这个。”“是那个小媳妇教的。”“哦,原来是这样。”岳红梅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点头。
吃饱了喝足了也聊够了,岳红梅神清气爽。眼看天色渐晚,寻思着岳少松他们也该回来了,她把衣服重新放到包袱里,起身告辞。四婶虚留了几遍说道:“那我就不送了,有空过来玩,咱娘俩这话还没说够呢。”岳红梅客客气气地答应着。
出了四婶家大门,老远看见自己娘家院里炊烟缭绕,猜是岳少松他们回来了,岳红梅心中欢喜,不由得踮着脚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