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岳少松他们去给大牛送豆腐,柳月瑶也跟着。
到了大牛家的时候,他们都吓了一跳,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窗也紧闭着,外边阳光明媚,屋里却漆黑一片,一脚迈进去,什么也看不见。
“怪不得要寻死。”柳月瑶脱口而出,急得岳青杨忙捂住她的嘴小声训斥道:“嘴上留德。”
柳月瑶掰开他的手悄声说道:“一点阳光都不放进来,说明这个人的心里很压抑。我告诉你,这种人没有向上的动力,他一门心思寻死,你们救得了这次却救不了下次,早晚的事。倒不如和他商量商量,把他的寿命让给我,我还没活够呢。”“这种事能商量吗?”岳青杨弹了一下她的脑袋,让她赶紧闭嘴。
声音虽小,岳大牛却听得真真切切,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揉搓着衣服。
他想爹,想娘,想和爹娘在一起。小的时候,娘哄着,爹抱着,这间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再看现在,冷冷清清的,连只老鼠都没有。除了自己的呼吸,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劲?倒不如死了算了。
正在怪岳少松他们多事,没想到他们就来了,还被说中了心事,就像小孩子偷吃被抓了现行一样,他紧张地看着那个说中他心事的人,不敢说一句话。
“还不把窗子打开?”岳少松训斥道,“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哦,好。”岳大牛回过神来,忙把窗子打开。阳光扑面而来,就在打开窗子的那一刻,他的心顿时亮堂了起来。
这时候柳月瑶才看清楚,房间不大,靠北一盘炕,炕上胡乱堆着一床破被子。旁边一张桌子,一条又黑又硬的毛巾,几个十天半月没洗过的碗,三双断了的筷子胡乱地堆在上面。桌子边上横着一条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洗脸盆,里边满是灰尘,没有一滴水。
岳少松说道:“赶紧收拾收拾,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这就收拾……收拾。”岳大牛慌乱地答应着,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搬进了厨房,回来又把毛巾洗了,在凳子上来来回回擦了五六遍,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哥,二哥,三哥,请……请坐,嫂……嫂子……请……请坐。”
柳月瑶说道:“我叫柳月瑶,你叫我名字就行。”岳大牛忙施一礼说道:“大牛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你嫂子。”“这……”大牛紧张地看着柳月瑶,不知所措。岳青杨忙说道:“大牛你别听她的,你嫂子是在和你开玩笑。”他拽了拽柳月瑶说道,“你别为难他,看他的汗都出来了。”扑哧,柳月瑶笑了。岳大牛满脸通红,汗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擦擦汗。”柳月瑶说道。“好,好。”岳大牛慌乱地拽着袖子胡乱地抹了几下脸,惹得柳月瑶又笑了,岳青杨忍不住也笑了。他俩一笑,大牛更慌了,尴尬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岳少松说道:“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咱们中午就在大牛这里蹭饭吧。”他让岳青杨回家把豆腐皮和肉拿到大牛家来,“你家有酱油吗?”岳少松问。大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岳大牛又摇了摇头。“那盐呢?算了,我也不问了,应该是没有。”岳少松吩咐岳青杨,“把面什么的都拿来吧,我看他这里应该什么都没有。”
“行。”岳青杨拖着柳月瑶走了,岳少松叫上岳宸枫帮着岳大牛打扫卫生,等岳青杨和柳月瑶回来,他们刚刚打扫完。
日薄西山,柳月瑶她们吃饱了喝足了,玩到天擦黑才回家。这时候,瑞草堂也迎来了一天中难得的清静。
白掌柜出诊还没有回来,白秀英吩咐伙计们先回去歇着,自己和岳子杉一起打扫卫生。
地要扫,柜台要擦,药筛子里的药末要清除掉,就是连药碾子也要用清水洗干净。活多,自己忙了一天也累,可是看着岳子杉不声不响地干活,白秀英觉得心清气爽,一天的累登时跑得无影无踪。
两个人干活就是快,眼看着地上柜台上都收拾干净了,白秀英刚说把门板装上锁了门去吃饭,忽然从门外边歪进来一个醉汉。
一看又是马旺财,白秀英恼了:“你怎么又来了?”马旺财打了个酒嗝,歪着扭着划拉到白秀英跟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还……还是那个……那个事,白……白小姐,帮……帮帮忙,我要拜……拜……拜玉面阎罗为师。不对,我……我不能……不能直……直接呼我师……师父的名号,我叫她玉……玉……玉面大侠。我想……想好了,等我学……学会了武功,我就是老……老大。我就这么手……手……手一挥,所有的那些小……小混混大……大混混都……都得听我的。”
马旺财手舞足蹈,酒气乱飞,白秀英蹙紧了眉头,捂着鼻子说道:“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马旺财摇晃着伸出两根指头:“啊不……不多,才……才一坛。”发觉伸的指头不对,他又把一根手指头掰弯了说道,“一……一坛。”
白秀英依旧捂着鼻子,往后退了退:“我们要打烊了,你赶紧回家吧。”“不……不……不行,我要见……见我师父。”“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自打那天她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不……不……不可能,你是她姐姐,肯……肯定有……有办法。”
马旺财醉眼眯成了一条线,身子一歪一斜地晃动着,为了掌握平衡,两只手不自然地划拉着。突然,他又打了一个酒嗝,身子一歪,往前倒去。白秀英瞬间脸色大变,一边慌乱地躲闪一边大声尖叫着:“你要干什么?”
“小心。”岳子杉一把把白秀英拉到身后,自己横在了马旺财面前。
突然冒出个人来,把马旺财吓了一跳。他稳了稳身子,歪着脑袋凑到岳子杉的脸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发现不是白秀英,他不耐烦地推了一下岳子杉:“闪……闪开,我找白……白小姐有……有事。”
“找打。”岳子杉猛地推开他的胳膊,反手一拧,抬脚踢了一下他的腘窝,接着顺势一拉。扑通一声,马旺财摔倒在地上,顿时酒醒了大半。“行家!高手!大师!”马旺财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拳说道,“小小的医馆竟然隐藏着绝世高手,失敬失敬。”
岳子杉说道:“你错了,我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打你,绰绰有余。我看你还是走吧,别说你一天来三遍,就是来十遍,你的忙我们也帮不上。天底下会武功的人多的是,我劝你还是另投他门吧。”
“不行,”马旺财说道,“我这人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别人武功再高我也不稀罕。我想好了,这辈子就拜玉面大侠为师,雷打不动。你们少糊弄我,白秀英是我师父的义姐,我就不信你们联系不到她。我知道,以前是我混,你们讨厌我,可是我也受到了惩罚,你们再揪着过去不放,那就是你们的不对了。你们学我,大人有大量,过去的不愉快就当它是个屁……”他看了一眼白秀英,忙改口说道,“啊不,是一阵烟,风一吹,没了。”
岳子杉笑道:“你倒是大度。”“那是,君子不同于小人,该放就得放。”“你说我们是小人?”“不是,”马旺财嘻嘻笑着,凑到岳子杉的脸上说道,“就是打个比方。一笑泯恩仇,咱们和解吧。你们帮我找到我师父,我答应保你们医馆无虞。放心,市面上那些混混我都说得上话。”
岳子杉知道马旺财难缠,不答应他,一天来十遍也说不定。事情总得解决,他说道:“这样吧,你的心意我们帮你转告,但是收不收你这个徒弟,我们可不能保证。”“没事,只要能见上她老人家就行,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她老人家?”“这是敬称,你不懂。”“是,我不懂,”岳子杉忍不住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高兴,什么时候能见到她我也说不准,你还要耐心等待。只是这段时间不许你再踏进瑞草堂半步,否则,你的忙我们不帮。”
“半步?一步行不行?嘿嘿,开玩笑,我病了进来抓药总行吧?”“你很希望生病吗?”碰到马旺财这样的赖子,真的很让人头疼,“我说到做到,你再来纠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别介呀,”马旺财狗腿似地鞠着躬,“主要是我师父有命,让我好好保护白小姐。你不让我进瑞草堂,我怎么保护?”
“瞎说,”马秀英说道,“我妹妹什么时候让你保护我了?”
马旺财嘻嘻笑道:“我师父临走时说了,不允许白小姐有任何闪失。当然,我马旺财早已改邪归正,不会再来骚扰白小姐,但我不敢保证别人不会,所以我要守在瑞草堂,坚决保护白小姐。”
岳子杉说道:“白小姐不用你保护,你还是走吧。”“不行,我不能违背我师父的命令。”真是无赖到家了,岳子杉说道:“这样吧,你得闲就在外边转悠转悠,没事别进来,特别是我们正忙的时候,你不许再来捣乱。”“得嘞。”马旺财满心欢喜,连蹦带跳地跑远了。
岳子杉摇了摇头,他问白秀英:“刚才没吓着你吧?”“没……没有。”白秀英觉得耳根发热,怕岳子杉看见不妥,忙低下头拿过笤帚扫地。岳子杉笑道:“扫过一遍了。”“啊?”白秀英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她低着头说道,“这里还脏,你先上门板吧。”
“好。”岳子杉答应着,刚搬过来一块门板,还没等上,忽然闯进一群人来,有哭的,有骂的,也有唉声叹气的,还有两个互相指责眼看就要打起来的。门小人多,岳子杉被挤到了一边。
他们抬进来一块黑漆门板,门板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半大小伙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半张着,酱紫色的舌尖紧贴在下嘴唇上,人中处一道清晰的血印,脖子底下有一道刺眼的青紫勒痕。
“自缢?自缢为什么脸上还有伤?”岳子杉喉咙一紧。透过人群缝隙看不很真,他忙放下手中的门板,扒拉开人群,伸手摸向小伙子的脖子。幸好喉骨没有损伤,体温尚存,只是感觉不到心跳。
“怎么回事?”岳子杉一边吩咐众人把门板放到地上,一边问道。
他的话音一落,人群中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抢着给他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小伙子是遗腹子,名叫大顺。因为他出生在六月初六,落草时六斤六两,他母亲张寡妇就给他起名叫大顺,寓意日日顺,年年顺,一辈子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今年大顺十三了,肩能扛不扛,手能提不提,整日里东游西逛,惹鸡逗狗。
大顺家隔壁是李裁缝,就是人群中哭丧着脸的那个干瘪瘦老头。他家有四个儿子,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人都很勤快,就是对裁布缝衣不感兴趣。李裁缝着急,祖辈留下的手艺不能在他这里断了后。儿子不行,有个闺女也好啊,女孩儿性子柔,裁裁剪剪是天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的手艺发扬光大了,到时候自己就没事儿偷着乐吧。
眼看妻子即将临盆,李裁缝跑到庙里磕了一上午头,求观世音娘娘大发慈悲。怎么就那么巧?他前脚刚踏进门,他妻子就生了,是个闺女。李裁缝高兴,给闺女起名叫巧姐。后继有人,他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是巧姐聪明,才十二岁的小丫头,做出来的罗裙、布衫、直坠、褶子已经像模像样。
年纪相仿,大顺没事就蹭到李裁缝家找巧姐。巧姐干活,他就在旁边得啵得啵讲大街上的热闹事。开始巧姐烦,撵了他好几次。谁知道大顺脸皮厚,今天撵了明天再来。时间久了,巧姐就不再往外撵他。自己整天关在家里学做衣服,听他说说外边的事也是一大乐趣。
今天合该有事。大顺得啵够了,临走时顺了两个鸡蛋藏在袖子里,正巧被巧姐的哥哥们看见,四个人把他按倒在地上一顿胖揍。
鸡蛋没偷成,还挨了一顿打,大顺哭丧着脸瘸着腿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张寡妇就尖叫着扑了上来,心肝宝贝筋疼肉疼的。
问明白了前因后果,张寡妇戳着大顺的大脑门好一通臭骂:“不是给你做了个顺袋吗?你缺心眼吗?非得往袖子里装。傻乎乎地捏着个袖口,谁看不出你藏了东西?要不然就说你笨呢,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的窝囊。他们仗着人多,你就不会拿刀砍他们吗?打不过,打不过就死给他们看。不让咱好过,他们也别想活得滋润。闹,往死里闹,长着男子汉的骨头,就别让人给看扁了。”
十三岁,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张寡妇这么一骂,大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蹿。他两眼通红,顺手抓起一根绳子就跑出了家门。看着大顺的背影,张寡妇乐了,这才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不吃亏。不一会儿,就听见隔壁吵成一团,张寡妇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孤儿寡母怎么了?想欺负我们?没门。
正得意着,一抬头,看见巧姐趴在墙头上喊她:“婶儿,不好了,大顺上吊死了。”
“死……死了?”张寡妇一口鲜血喷出几丈远。她两步抢到李裁缝家,看见躺在地上的大顺,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栽了下去。等她缓过劲儿来,已经被几个人架着胳膊随着大顺到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