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穷岁尽为除夕。
一大早,柳月瑶刚拿起刺绣,岳子杉进来叫她:“对联还没写,你过来帮帮四哥。”“看不见吗?我忙,没空,你去找他们。”经过几天的练习,柳月瑶的六瓣花已经绣得像模像样了,她要再接再励,争取绣得更好,最好是能够传神。二奶告诉她,那是绣品的最高境界。
岳子杉说道:“三哥挑水去了。哦,对了,你不去把水缸底刷出来吗?”“不去,那不还有大哥他们吗?”“大哥二哥忙着蒸馒头。”“蒸馒头?好啊,我也去,我要捏几个小老鼠小刺猬。”柳月瑶溜下炕,趿拉上鞋就往外走。
岳子杉说道:“都捏好了,不光有老鼠刺猬,还有小肥猪,小白兔。大哥买了几斤干枣,下一锅还要蒸一个大花山。”“干枣?”秋天的时候枣是鲜枣,秋天的时候枣甜,秋天早都过了,枣呢?骗子。柳月瑶重新坐回炕上,拿起刺绣来一声不吭。
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阳光普照,一眨眼就阴云密布了。岳子杉自嘲,低估了女人生气的时长。半年前的事到现在还记着,他暗暗为岳青杨捏了一把汗。
“月儿刺绣,四哥就在你屋里写对子吧,俩人说着话不闷。”岳子杉抱进来一摞对联红纸,一张张折成长条,铺在炕上:“月儿,用一下剪刀。”他把剪刀掰成大开口,用一边的刀刃小心翼翼地把纸划开。炕上铺着坐褥,坐褥太软,纸铺在上边不挺直,剪刀划过,呲啦一声,一张纸就这么废了。
“还是到外边吧,桌子空着,非得在炕上。”柳月瑶把纸抱到外边桌子上,帮着岳子杉一条条的裁开。
“写什么好呢?”岳子杉面露难色,“颠过来倒过去,每年都是那几句话,我都觉得腻了,要不月儿你来写?”柳月瑶笑道:“不嫌我的字难看?”岳子杉问道:“月儿很在意别人的眼光?”“嘁,我柳月瑶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别人鄙夷的目光?再说了,我这人超级自恋,只要是我柳月瑶的,那就是最好的,萝卜白菜,他嫌我爱。四哥,笔墨伺候。”
忙了一上午,对联终于写好了。先贴的大门,上书:大门外龙游太空,小院内凤栖梧桐。横批,幸福满堂。然后是堂屋门:松枫年年茂,杨杉世世荣。横批,朝气蓬勃。东厢房是:金银欲盈囤,粮米正满仓。横批,丰收在望。厨房是:煎炒烹炸炖,酸甜苦辣鲜。横批,佳肴美酿。磨盘上贴福如东海,鸡舍上贴吉祥如意,猪圈上贴珠联璧合,自己的炕头贴仙卧瑶台,岳子杉他们的床上贴猪睡板床。
刚贴好,正巧岳青杨进来,他问:“写的什么呀?”低头一看,“猪睡板床”四个大字正明目张胆地躺在床头。他抬手向柳月瑶的额头敲去:“说谁是猪呢?”
呲溜一下,柳月瑶躲到岳子杉的身后,嘻嘻笑着说道:“说什么今天也不能让你打,要不然来年就会被你欺负一整年。”
岳青杨笑道:“别躲,让我打一下,我欺负你一年,你要是不让我打,我欺负你一辈子。”
“做梦去吧,有本事你抓我呀。”柳月瑶调皮地挥舞着双手向岳青杨做了个鬼脸。岳青杨越过岳子杉一把抓向柳月瑶,柳月瑶早有防备,没等他的手到,早已经跑出去钻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包水饺是最能体现分工协作的一项工作,岳少松岳宸枫擀皮,柳月瑶和岳青杨岳子杉负责包。说说笑笑,很快就包了两大笼屉。“行了,洗洗手歇歇吧,剩下的我来收拾。”一家之长,总会在工作结束后发一个总结性的指令,岳宸枫岳子杉挽着袖子洗手去了,岳青杨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没看好,坐偏了,凳子歪到一边,他被摔到了地上。
“怎么那么不小心?”柳月瑶埋怨道,“一岁年龄一岁知,你都多大的人了?连坐个凳子都毛毛躁躁的,稳当点不行吗?”一边说着,她伸手把岳青杨拽起来,用力拍打着他身上的土。岳少松也嫌弃他不长脑子。岳青杨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被他们像训孩子似的指责着,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时候岳宸枫洗手回来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真没看见月儿用脚勾凳子。”怕大家不相信,他又强调了一遍,“不骗你们,我真没看见。”
岳青杨恍然大悟:“好你个柳月瑶,竟敢捉弄我,看我不打你。”说着,真就抬手向柳月瑶打去,柳月瑶咯咯笑着,满屋子里躲:“活该,言而无信,这就是报应。”“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了?”
柳月瑶跑,岳青杨就追,岳青杨追得急,柳月瑶跑得就快。房间本来就小,慌乱之中,椅子拽倒了,笤帚踢飞了。岳少松岳宸枫岳子杉成了挡箭牌,被柳月瑶拽着转过来转过去,转得他们头也晕眼也花,忙不迭声地喊“饶命”,惹得柳月瑶咯咯咯笑个不停。
一阵风吹来,裹着几片洁白的雪花。“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柳月瑶兴奋地喊着,跳过去打开房门。忽地,一阵风灌进来,成片成片的雪花蜂拥而入,挂满了她的石榴红棉裙。
岳青杨说道:“等雪停了,我陪你堆雪人,打雪仗。”“幼稚,这个时候最适合的是卖弄。文人吟诗,绘者作画,本姑娘别的不会,但我会比划。等着,我给你们耍上一段。”柳月瑶跑到院子里,伸出纤纤玉手接了几片雪花,瞬间既化,凉丝丝的,沁人心脾,贯通七魄。
抹去手上的水珠,柳月瑶抱拳,学着街头卖艺人的口气说道:“新春佳节,小妹没有礼物相赠,今日就借了这雪,表演一套改良版的醉拳给大家看看,聊增雅兴。解释一下,之所以叫改良版,是因为师父没教,我只偷学了一点招式。所以大家看个热闹就行,不必苛求。待会儿表演完了,觉得好,你们就鼓个掌,觉得不好,也鼓个掌。两只手可着劲儿地拍,拍红了拍疼了拍肿了都没关系,算我的。”
说完,柳月瑶微微一笑,面带狡黠。只见她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张开,略微弯曲成蟹钳状,就如同端了一个酒杯,煞有介事地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嗯,香。”装模作样,就跟真的有酒一样。
酒香醉人,柳月瑶两眼一眯,脚底下没了根,身子也开始跟着摇晃起来,似倒非倒,不倒还歪,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岳少松看她脚步凌乱,站立不稳,紧张地嘱咐道:“小心,地上滑。”
话音刚落,柳月瑶“哎呀”一声,脚底一滑,整个身子猛地向前扑去。眼看就摔倒在地,兄弟四个忙抢上前去扶。只是人还没到,柳月瑶已经踉跄着起来了。兄弟四个松了口气,刚待转身回来,又见柳月瑶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仰到一半,她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又一俯身,又仰。俯俯仰仰,摇摇晃晃,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了身形。右手一直端着酒杯,杯口朝上,四平八稳。兄弟四个拍胸,一场虚惊。
突然画风一变,柳月瑶猛地一拳打出去,刚劲有力,夹风带雪。接着她一扭身,邪肆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嘴里还呢喃着:“好酒,好酒。”
美酒穿肠,柳月瑶醉了。只见她晃三晃,歪三歪,颠颠倒倒,恰如波涛中行船,又如地震中逃生,急风急火,慌里慌张,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却又倔强地不肯倒去。忽地,她左脚立地,右脚弹出,身体后仰,肩与地平。悄无声息,几朵雪花飘然而下,默默地落在了她的绣花鞋上,倏忽间没了身影。
柳月瑶眯了一只眼,偷偷地瞟了一下,见四兄弟正看得提心吊胆,心中暗笑,瞧好吧。
她起身而立,上步、退步、提步、落步,插步、盖步、旋步、转步,迷瞪瞪如神仙醉酒,晕乎乎如醉酒神仙。猛地,她加快了速度,左缠右绕,东扯西牵,握拳猛打南山虎,开掌力劈华山巅,抬脚就踢北海龙,侧肩猛撞不周山。一掐二扣,千砸百推,左摔右顶。弹踢踹勾缠,绞挂扫截蹬。疾如电,快如风,拍干三江水,击碎五岳棱。轰隆隆天地变,呼啦啦大厦倾。终归是用尽了力,耗尽了神,柳月瑶手端酒杯,跌跌撞撞,半倾半斜,左倚右靠,说站似跪,前俯后仰。
她曲了腿,歪了身,蹙了眉,身轻如风中摇,形柔在雨中颤。意难申,梦难圆,心中万点泪,化作一团雾气朦胧了双眼。冰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倒立,刺痛了漫天雪花的心。她们你拉我赶,打着旋,绕着圈,一团团,一簇簇,如万千只玉蝴蝶般,扑闪着洁白的羽毛,轻轻的,轻轻的,落在柳月瑶的头上,钻进柳月瑶的脖领,站在柳月瑶的手上,趴在柳月瑶的身上,与她亲密地拥抱,和她娇柔地缠绵。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了,世间万物,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柳月瑶。雪在空中舞,人在画中立。终是感受到了温柔的抚慰,所有的躁动开始安静下来。柳月瑶咽下心头的苦,埋好心中的恨,收了酒杯,松了拳头,清明了双眼,嫣然一笑,双手抱拳:“献丑了。”
须臾,掌声雷动。
眼看就交子时,岳少松转身去煮水饺,岳青杨也跟着回了屋。岳宸枫说的很对,柳月瑶穿红色确实好看。
他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脑海里全是柳月瑶轻盈飘逸的身影。白的雪,红的裙,交相辉映,惊艳了万物。他睁开眼,就看见柳月瑶闪转腾挪,顶撞摆靠,一举手,一投足,透着英气,带着洒脱。
不是岳青杨自惭形秽,根本就是天与地的距离,仙女与小丑的差别。也难怪,她心心念念的是跨马横刀的英雄豪杰。
恍惚间,岳青杨看见柳月瑶戴了凤冠,穿了嫁衣,满身欢喜地坐上了花轿。他双手捂胸,身体蜷缩成一团,竟是被扯了心肺,断了呼吸。
一趟拳打下来,柳月瑶出了一身汗,她回屋擦了把脸。外边鞭炮齐鸣,屋里,岳少松已经摆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水饺,“吃饭了。”他喊道。岳宸枫岳子杉放完鞭炮跑回来,招呼柳月瑶赶紧快吃。
“三哥呢?”柳月瑶问。岳少松说道:“许是在屋里,月儿,叫你三哥吃饭。”“好嘞。”柳月瑶挑帘进屋,看见岳青杨蜷缩在床上,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近在咫尺的小脸,跳动的双眉,扑闪扑闪的大眼,还有翕动着的鼻翼,薄薄的嘴唇。岳青杨情不自禁,抬起头,立起身,在那两片香唇上轻轻一吻。
柳月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岳青杨,心砰砰砰地乱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岳青杨也痴痴地看着她,直到她回过神来,转身就走。
“月儿,”岳青杨脱口而出的本来是“媳妇”,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媳妇,本是他的一厢情愿,再叫,他怕她厌恶了自己的纠缠。
柳月瑶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听惯了他叫媳妇,突然改口,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岳青杨恳求道:“别生气好不好?”打一顿,骂一顿,一会儿工夫就能气消,怕就怕这种沉默,压得人喘不动气。
柳月瑶没有说话,抬脚又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明应该生气,可为什么会喜欢那种感觉?有点慌,有点乱,有点甜,还有些晕。她觉得肯定是打拳打累了,头还晕乎着,分不清真真假假。她应该回去,好好歇歇。
“月儿,”岳青杨急了,就这样闷声不响地走出这间屋子,还有回旋的余地吗?他怕。
柳月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其实,她想回头,可是她不敢,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出他的柔情,那是他精心为她设置的陷阱。
“月儿,情难禁。”
自古情诗知多少,只记执子之手。我愿清茶淡粥,与你共沐春秋。就怕你淡然,从此陌路分两头。叫我余生怎渡?日日捻红豆,夜夜数更漏。
“月儿,”岳青杨几近哀求,说句话好不好?”
“我饿了,我要吃饭,”柳月瑶问道,“你不吃饭吗?”“吃,我吃。”岳青杨跳下床,紧紧地跟在柳月瑶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