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郭子婶来找贾世清,顺便给柳月瑶带来了一对小纱灯,让她挂在自己屋门口。灯上画着一对麒麟,活灵活现的,柳月瑶很喜欢,拿着玩了很久。岳青杨偷着直笑,柳月瑶不明白,灯代表丁,元宵节长辈送给新进门的媳妇小灯笼,是希望她添丁添口开枝散叶。
“你喜欢就好。”郭子婶和柳月瑶说了一会儿家常,又开始数落贾世清,“天天不着家,我这还没老呢,就开始嫌我啰嗦了?你说你都来家一个月了,哪一天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呆过?你早上一出门,你爷爷就站在门口等,大门口等了屋门口等。大冷的天,你好歹也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回去陪他说说话,省得你哪天走了,你爷爷又得念叨。”
贾世清笑着搂过郭子婶的胳膊说道:“知道了。还说不啰嗦,一说就一大堆。”
柳月瑶问:“世清哥是要回军营吗?”贾世清说道:“还不确定,等通知。”“你们这是什么军队呀?怎么给人放假也不给个准确日期?一天拖两天的,这不是吊人胃口吗?”贾世清笑道:“月儿这是烦了,要赶我走?”“没有,没有。”柳月瑶连忙摆手,“我是说世清哥哪天要走的时候说一声,我们好送送你。”“一定。”
贾世清和郭子婶走远了,柳月瑶望着他们的背影发着呆:“如果世清哥是个女孩,郭子婶还会对他这么好吗?”岳青杨说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回想无非是伤心,倒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过。”“对,”柳月瑶精神大振,“是该圆我的英雄梦了。”
贾世清不可能呆得太久,她想过了,天一暖和就盖房子,最迟不过打完地基,到时候既便贾世清不走,她也会想办法离开。时日不多,她耗不起。
正月十五,岳少松提议去县城里看花灯。贾世清答应了在家陪二爷,去不了。岳大牛推说家里有事,怎么劝都不去,岳少松也不好勉强,就和岳宸枫岳青杨岳子杉一起带着柳月瑶去了县城。
初春的太阳懒,没多大点功夫就熬不住,早早地回去睡觉了,没等柳月瑶她们到县城,已经黑了天。
县城却亮如白昼。酒楼前、店铺外、树枝上、屋檐下,只要有空的地方,都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方形的、圆形的、六角的、八角的,有用纸糊的,也有用细纱裹的。有雍容华贵的牡丹灯,也有热情奔放的玫瑰灯。梅花灯铮铮铁骨,荷花灯冰清玉洁,芙蓉灯艳丽馨香,兰花灯淡泊高雅。世上有花千百种,千百种花都做了灯。花的世界,灯的海洋。花借灯光芒万丈,灯借花美丽芬芳。柳月瑶懵了,她傻傻分不清看到的是灯还是花?是花还是灯?
钻出百花阵,前面迎来了众神仙。粗犷豪放的铁拐李,大腹便便的汉钟离,俏皮机灵的蓝采和,美丽端庄的荷仙姑,温文尔雅的吕洞宾,横吹笛子的韩湘子,倒骑毛驴的张果老,笑容可掬的曹国舅。一个一个都是清眉慧眼,真就如神仙一般,惹得过往行人忍不住都要拜上几拜。
辞别八仙灯,看前边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柳月瑶最好凑热闹,她忙扒拉开人群挤过去,原来是里边的灯吸引了他们。他们指指点点,这个说玉兔捣药灯好看,那个说金鸡独立灯好玩。最可笑的是猴子灯,顽皮的猴子一手搭凉棚远眺,一手捧着个鲜嫩鲜嫩的桃子。桃子是用纱布做的,扭着桃红色的嘴,和桃子真有几分相像。
再往前走,这边是西子浣纱凌波拋宝镜,那边是昭君出塞织女别牛郎。又有多子葫芦灯,比目双鱼灯,双子拜佛灯,还有蘑菇灯,宝塔灯,如意灯。秀才灯连连揖手,和尚灯频频摸头,螃蟹灯八爪横行,雪花灯晶莹剔透。
要说最好看的灯,还是数县衙前的二龙戏珠。两条青龙蜿蜿蜒蜒,龙体里上百只蜡烛密密麻麻。打远处望去,两条巨龙青光护体,自由腾飞在半空中,还真像要抢夺中间那颗用白纱围成的珍珠。
“县令老爷真没魄力,”柳月瑶说道,“如果是我的话,青龙换金龙,珍珠换玉玺。”
扑的一下,岳青杨捂住她的嘴低声训斥道:“你不要命了?”“你想憋死我?”柳月瑶掰开他的手,耷拉下脸来。岳青杨哀求道:“小祖宗,你能不能小点声?嫌我们哥几个命长,你明说,我们去跳崖好不好?”柳月瑶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说错了话。
今年的灯比往年都要多,东街是灯,西街也是灯。嫦娥奔月,孔雀开屏,还有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灯,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突然砰砰两声响,一声在地上,另一声在半空中。“二踢脚。”柳月瑶喊道,“这个好玩,我也要放。”岳青杨两手一摊:“可惜得很,没带钱。”
柳月瑶这才想起来出门是要带钱的:“走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她很生气,自己没有带钱的习惯,他们也应该提醒一下才对,一个一个的装哑巴,这不明摆着不想让她玩得痛快吗?
岳青杨说道:“钱在你手里攥着,你不发话,谁敢多嘴?指不定又得嫌弃我们不会过日子。没准儿又得让你训斥一顿。”“那不是因为……”“甭管因为什么,反正我是不敢提醒你,纯粹是找不自在。你看你,整天窝在家里又不出门,外边花钱的地方多,你也不知道,依我看,这样吧,你把钱交给大哥,这个家还让他来管,行不行?”每次看到岳少松他们给柳月瑶报账,岳青杨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不舒服。
“好哇,在这等着我呢,故意的是吧?不花钱我照样玩二踢脚。”说着,柳月瑶抬脚就踢,岳青杨拔腿就跑,两个人追着闹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追了一会儿,柳月瑶不追了,她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岳青杨本来已经跑出老远了,看见柳月瑶不舒服,他又跑回来问道:“怎么了?哪不舒服?肚子疼吗?是不是呛了凉气了?”柳月瑶拧着眉说道:“我饿了。”“饿了?还以为你病了呢,吓我一跳。饿了就吃东西,让你这么一说,我也饿了。”中午在家吃得是很饱,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了,又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饿是必然的。
“怎么吃?又没有钱。”岳青杨笑道:“傻瓜,出门哪有不带钱的?”“嗯?”柳月瑶上下审视着岳青杨,“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瞧你那吃人的眼神,想什么呢?老四身上有钱,你忘了?他本来想上交,我没让。”岳青杨抬手在柳月瑶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赶紧起来吧,想吃什么?让老四请客。”
糖葫芦太酸,越吃越饿,枣糕太腻,小米粥太薄,炊饼太干,鲥鱼太贵,炒栗子又太难扒皮……挑来挑去,还是来上一碗元宵最好,香喷喷,热乎乎,连汤带水的,比吃什么都舒服。
他们找了个带棚子的元宵铺子,铺子里面两排矮桌子,桌子周围歪七倒八放着几个小马扎。
“老板,来五份元宵。”一进门,柳月瑶先把饭报上,直奔着最里边的桌子就去了。这时候风也大了,天上也开始飘起了雪花,柳月瑶钻到犄角旮旯里觉得暖和了许多。
很快,老板就把元宵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
“老板,拿汤匙。”柳月瑶有些迫不及待,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闹得正欢,确实需要一碗元宵来压压。
岳宸枫说道:“我去拿吧。”汤匙就在旁边的高桌子上,刚才进门的时候他看见了。
突然,门帘子被猛地一下撞开,一阵风呼啸着闯进来,裹着几片雪花,带着一团烈焰:“老板,一碗元宵。”
“丁灿茹?!”
“岳宸枫?!”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们都有些惊讶,目光都锁在了对方的脸上,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被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丁灿茹问:“过来看灯?”“嗯,你也是?”“嗯,”丁灿茹说道,“看灯。怎么,就你自己?”“不,还有我大哥他们。”岳宸枫往柳月瑶的桌子上看了看,说道,“我们一家都来了。乡下人,好热闹。”
顺着岳宸枫的目光,丁灿茹一眼看见了柳月瑶,那个穿着石榴红色裙袄的姑娘。“那是月儿?”她问。“嗯。”岳宸枫嗯了一声,丁灿茹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酸水像喷薄而出的泉水,咕咕咕地直往上冒。
丁灿茹打量着柳月瑶,柳月瑶也在看丁灿茹,一身火红的衣裙,和自己的样式一样。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岳青杨:“什么眼光?火红色的好看。”岳青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石榴红也不错。”“那个女孩是谁?他们俩认识?”“这个……”“嗯?”柳月瑶眯着眼审视着岳青杨,紧张地岳青杨直挠头:“和你说过的,丁灿茹,丁集头的女儿。”“是她?敢咬二哥,看我怎么收拾她。”“别,千万别。”岳青杨说道,“二哥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二哥的事?有事?”柳月瑶坏坏地看着岳青杨,岳青杨赶紧说道:“这事说来话长,等回家我再告诉你。”
“果然有事。”柳月瑶一脸坏笑,敲打着桌子催促道,“二哥,拿汤匙,我饿了。”
“二哥?”丁灿茹有些懵,她问柳月瑶,“你叫他什么?”“二哥,怎么了?”柳月瑶一脸挑衅,大有不服来战的气势。
丁灿茹迟疑地问:“你叫月儿?”“对,我就是月儿。”“那你不是……”“不是什么?”丁灿茹说道:“那我问你,你叫他二哥,他叫你什么?”柳月瑶笑了:“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我叫他二哥,他自然叫我妹妹了,怎么,有问题?”“那你二嫂呢?”“我二哥又没成亲,哪来的二嫂?不对,”柳月瑶眼珠一转,这事儿有点意思。她说道,“怎么,我二哥跟你说他成亲了?骗你的,这话你也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柳月瑶两只手不停地敲打着桌子,还哼上了小曲。
“岳宸枫!”丁灿茹一声怒吼,“你个骗子!”
“不是……那个……”怕伤害到柳月瑶,岳宸枫不能解释,最起码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解释。
“我喜欢你。”话一出口,两行热泪倾巢而出,丁灿茹扭转了身。她听人说起过,当你把头抬起来的时候眼泪就会流回心里,于是,她照做了。可是,倔强的泪水依旧流了她一满脸。
“骗子,都是骗子。”她恨恨地转过身,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我知道,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你不喜欢我可以明说,为什么要编造出一个媳妇来骗我?还是用你妹妹的名字。”
“对呀二哥,你骗她干嘛用我的名字?”柳月瑶也跟着不依不饶,“二哥,这个问题你必须解释清楚。”
“月儿,不许裹乱!”岳宸枫急得脸红脖子粗,他连连给岳青杨使眼色,让他管好柳月瑶,岳青杨把头扭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柳月瑶喊道:“我什么时候裹乱了?明明是你的不对。你说,这样做你把人家丁小姐当成什么了?你以为丁小姐就那么好欺负吗?丁小姐我给你说,这事不能完。今天他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就给我揍,狠狠地揍,往死里揍。那什么,二哥,你把汤匙先给我,我先吃着。”
“你耍我?”丁灿茹紧咬着牙瞪着柳月瑶,“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跑了出去。
“唉,我的元宵!丁灿茹你赔我的元宵!”腾地一下,柳月瑶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就往外追,被岳青杨拦腰抱住了:“饿着肚子没力气,让二哥去追。”“对,二哥你去追,追上她给我狠狠地揍,揍不死她你就别回来。”
岳宸枫早就丢失了魂魄,他蹲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岳青杨问道:“二哥你不追?”
“追也没用,门不当户不对,不如放手。”
岳青杨急了:“二哥你是不是傻?放手了还怎么爱?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嫁给别人?”
“我……”岳宸枫一下子回过神来,放手了就是一辈子,那种痛,他承受不起。
来不及说话,岳宸枫猛地冲了出去。外边漫天飞雪,寒风凛冽,早就不见了丁灿茹的身影。
棚子里,柳月瑶高声喊道:“再来五碗元宵。”老板哭丧着脸说道:“元宵可以再煮,可是我的碗……”地上满是碎瓷片,岳青杨说道:“老板放心,所有损失我们赔。这里交给我们收拾,你快点再煮几碗来,我们都饿了。”“好,客官稍等。”老板重又开炉,煮上了元宵。
等了好大一会儿,岳宸枫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岳青杨问:“追上了吗?”岳宸枫摇了摇头。“先吃元宵吧,都凉了,我让老板给你热热。老板,”岳青杨喊道,“麻烦你再热一下。”
不一会儿,老板把热好的元宵端了上来。“等等,”柳月瑶把碗拖到自己跟前说道,“这点事都办不好,元宵没你的,饿着吧。”“二哥也饿了,”岳青杨把碗端给岳宸枫说道,“二哥快吃,月儿是跟你开玩笑。”“谁跟他开玩笑?”柳月瑶又把碗拖回自己跟前,用胳膊一圈说道,“别动,都是我的。我可警告你们,谁动我跟谁急。”岳青杨笑笑,轻声哄道:“你又吃不了,给二哥吧,听话。”“我吃不了,不是还有你吗?你胃口大,把这一碗也吃了。”
吃饱喝足,柳月瑶感觉浑身是劲,她把手一挥:“出发,今天晚上我要玩个尽兴。”
岳宸枫到底也没吃上元宵,他那一碗都进了岳青杨的肚子,岳青杨撑得直打嗝。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柳月瑶正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琴声。琴声急切,搅得人心惶惶,柳月瑶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起耳朵认真地听了起来。
好久没听到琴声了。师父当年独居山洞,没事儿就弹上那么两曲。《高山》短,《流水》长,心潮澎湃。
同样是《高山流水》,这个人弹得却是七零八落,支离破碎。柳月瑶怒火中烧:“何方妖怪?竟敢毁我师父的经典。”
循着琴声,柳月瑶一行来到一家酒楼。抬头望去,二楼窗口处一位公子正在低头抚琴,嘈杂的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就是他了。”柳月瑶提裙上楼,岳家四兄弟紧跟其后。
琴声戛然而止,公子背对着楼梯,头也不回:“想当初伯牙鼓琴遇子期,你能来,可见是知音。”柳月瑶心里一愣,声音好熟,像是在哪听到过。不过自己也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这背影,不熟。
她双手抱拳,言辞激烈:“山野村姑柳月瑶,上元佳节,陪几位兄长赏灯,路过此地,不经意听到了公子的琴声,特来讨教一二。《高山流水》,古今名曲,公子为何弹得如此焦躁?”
“姑娘懂音律?”
“音律不懂,只是碰巧听过。不过,公子这样弹,确实破坏了曲子的神韵。”
“哦?说来听听。”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高山流水》,不求清丽淡雅,要的就是慷慨激昂。高山雄伟,波涛澎湃,这些,你的琴声里都有,只不过听起来实在是乱得离谱。”
“此话怎讲?”
“听你弹琴,就如同巍巍高山被你千刀万斧砍得七零八落,洋洋江流被你前堵后赶急得左突右奔。一首好好的曲子,到了你的手里,竟如同疯了一般。知道的是你高山流水狂觅知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毁了这江,灭了这山,重新立一番天,铸一片地。”
一语未落,正和白狼上楼的战鹰大声喝道:“月儿姑娘,说话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