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县城，岳宸枫就吩咐大牛先去找人写匾：“月记豆香坊，月亮的月，记住了？”“大哥说过了。”大牛有些不耐烦了。“这不是怕你忘了嘛。事忙完了，你去找张大舅，中午来集市东头，我请你吃饭。”“算了吧，我可不想讨人嫌。下午吧，下午我再去找你，找不着就到店里等着你。”

支走大牛，岳宸枫赶着马车来到集东头，老远看见丁灿茹，他兴冲冲地喊了她一声。丁灿茹答应着迎上来说道：“今天有点晚了。”“嗯，大牛和四叔交接备料的事，耽搁了，你等急了吧？”“没有，我也是刚来一会儿。”一边说着，她就开始帮着岳宸枫搬东西。

“跟你说个事，”岳宸枫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明天开始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也别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吗？”丁灿茹看着岳宸枫严肃的表情，有些吃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了？”岳宸枫说道：“天寒地冻的，我不忍心你跟着我受罪。”“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没关系，我愿意跟着你，我不怕受罪。”“我知道你愿意，可是我不愿意。”岳宸枫很为难，“我看，明天你还是别来了吧？”“为什么？”丁灿茹急了：“你答应过要和我成亲的，不能出尔反尔。”

岳宸枫咧了咧嘴坏坏地一笑：“我说丁大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岳宸枫！”丁灿茹吼道，“你答应过的，说话就得算数，你敢反悔，我就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把你扔到山沟沟里喂狗。”一边说着，丁灿茹朝着岳宸枫就是一阵乱挠乱踢。岳宸枫一边躲着一边哈哈笑道：“我说你想多了吧？明天我要把豆腐摊挪到铺子里，你明天直接到铺子里去就行，不用再来集市上了，省得挨冻。你看你，想哪去了？”

“铺子，什么铺子？”“昨天咱们家刚买了个铺子，离这不远，就在齐鲁绣庄隔壁。”“那你怎么不说明白？”“我什么时候没说明白？不是告诉你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也别过来了。怎么，不对吗？”

“你耍我？”看着岳宸枫一脸坏笑，丁灿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她顺手抓起一把豆腐就朝岳宸枫扔了过去。岳宸枫躲闪不及，被扔了一头一脸。看着他的狼狈样，丁灿茹忍不住哈哈大笑。花枝乱颤，岳宸枫看得呆了，竟忘了头上脸上的豆腐，冰冰凉。

大牛忙了一上午，匾额找人写了，卫生也打扫了，眼看太阳正中，这才提着岳青杨给他准备好的礼物急匆匆地向张大舅家赶去。

路过包子铺，他又买了二十几个包子。礼物有，口粮也得自带，大牛不想占他大舅家的便宜。

一路上大牛都在乞求苍天，保佑他见到他大舅，省得再跑一趟。自从他爹娘死后，他大舅怕增加负担，早就和他断了往来。大牛倔强，再苦再难也不曾求过他大舅一次。这次要不是任务在身，打死他他也不登他大舅的家门。

来到一个破烂的小院门前，大牛推了一下门，没推动，知道又关上了，看来是正在吃饭。

他抬手敲了敲门，好大一会儿，才听到里边有人问：“谁呀？”大牛听出是舅母缪氏的声音，没有搭话。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开口，这门就再也敲不开了。

“谁呀？大中午头的，不叫人吃饭了？”缪氏嘟嘟囔囔地把门打开，一看是大牛，慌地赶紧把门关上。

大牛手脚并用，半个身子把门挤住，顺手把两只老母鸡丢进院子里。两只鸡咯咯咯地叫着，拖着绳子在院子里扑腾扑腾地乱跑。缪氏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接过大牛递给她的点心说道：“大牛来了？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这么见外，没得让人笑话。快进屋，正好你大舅在家，你爷俩喝一盅，高兴高兴。”

进了屋，大牛从背篓里拿出包子，剩下的都交给了缪氏：“我也没带什么东西，两包点心，给表弟当零嘴儿。”

“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客气。”一边说着，缪氏双手接过背篓。没抱住，差一点摔到地上，大牛忙把背篓抓住，顺手扶了一下缪氏：“舅母小心。”

“什么呀？这么沉。”缪氏往背篓里一看，天哪，好大一坨肉，足足二十斤，她的心惊得扑通扑通乱跳。自己家过年的时候最多也就买二斤肉，这么一大坨，赶上她们家过十个年的了。她偷偷地看了大牛一眼，生怕大牛反悔似的，抱过背篓，掂着小脚跑了出去。噔噔噔，速度太快，有几次险些摔倒。等她再回来，背篓里空空如也。

这时，跟在缪氏身后的小女孩引起了大牛的注意。五六岁的样子，满脸是泥，头发乱蓬蓬的，上边横七竖八插满了杂草，邋里邋遢的。不过睫毛很长，眼睛很大，黑眼珠乱转，机灵得可爱。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大牛问。缪氏说道：“你大舅在路边捡的，正好你表弟这种情况，也很难说上个媳妇，留着给你表弟当童养媳，等再过几年就给他们完婚。”大牛的表弟张天赐是婴儿瘫，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在炕上躺了十二年了。

“她爹娘呢？她家在哪？大舅没问问？”挺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被扣住，大牛有些气不过。

张大舅说道：“问了也没用，她是个哑巴，能听见，但是不会说话。”

也是个可怜孩子，大牛拿了个包子蹲下身说道：“我叫大牛，这是我刚从包子铺买的，还热乎着，吃吧。”

小姑娘看了看包子，抿了抿嘴唇没有动。大牛猜他是怕生，就把包子塞到了她的手里，她忙把包子塞还给大牛，两只小手背到了身后。

大牛笑道：“这是在嫌弃我？”缪氏忙说道：“没有没有。”她把包子塞给小姑娘呵斥道：“吃吧，别噎着。”说着，端了饭菜上里屋喂张天赐去了。小姑娘两手抱着包子，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边咬边盯着大牛看。

“好吃吗？”大牛问。小姑娘点了点头，腼腆地笑了笑。“来，上来吃。”大牛把小姑娘抱到凳子上，又拿了个包子放到她面前。

张大舅说道：“别管她了，大牛也坐下吃。饭菜刚做好，你有口福。三年多没见了，你长高了，也长壮了。”说着，张大舅抹开了眼泪。大牛说道：“大舅见老了。”“唉，岁月不饶人啊。大舅一直也没去照顾你，你不恨大舅吧？”这话说的，一直恨，不也还是没照顾吗？可是看着大舅的苍老，大牛又不忍心去指责他。他说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光一个表弟就够你累的，不能照顾我也是正常，我不怪大舅。”“那就好，那就好。”张大舅连连点头，他问道，“今天怎么来了？有事？”

“哦，是这样的，我本家大哥在县里开了个铺子，想让我给照看着。以后我就常在县城了，大舅有什么事直接过去找我就行。”“你当掌柜了？”“也算是吧，刚做，还不会，就怕给人家耽误事。”“哪有天生就会的，干的时间久了，也就精通了。你那店铺叫什么名字？抽空我过去看看。”

“月记豆香坊，专卖豆制品的。大舅知道集东头卖豆腐的那家吗？”“知道，我常去买他们的豆腐。”

“就是他们家。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县城北边黄家庄的黄大善人着急避难，要贱卖家产，他们就捡了漏。要我说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那个黄大善人可是逃避战乱，才着急卖田卖铺子的。大舅你说，咱这里要真是成了战场，我大哥那铺子能保住吗？”

“你说的战乱该不会是燕王爷造反那事儿吧？”“就是这事儿。听人说燕王爷都打到河北了，黄大善人的一个本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太常寺卿黄子澄，大舅听说过吧？是他捎信给黄大善人，说是咱山东保不住了，让他卖了家产赶紧逃。”

“照你这么说，朝廷的人是不想管咱们山东了？”张大舅紧张地站了起来。大牛说道：“大舅你也在县衙当差，这官场是什么样你也该清楚，他们只打自己的算盘，真要关心百姓的死活，能把河北让给燕王爷？”“你说的对。”张大舅又坐了回去，陷入了沉思。

大牛说道：“大舅有那相好不错的，就叮嘱他们一句，有地儿躲的就赶紧躲吧。他们逃了生也会念大舅的好。别的不为，表弟一年大似一年，也到了用人的时候，你不给他铺好路，他以后求谁都难。一句话，没交情。”张大舅连连点头：“你说的对。”

大牛说道：“大舅你也别着急，这仗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打过来的，咱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

身边的小姑娘噎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牛忙端过水来让她喝了几口。小姑娘喝了水，舒服了，冲着大牛笑了笑。大牛说道：“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的，叫什么名字？”张大舅说道：“你舅母给起的，叫小丫头。”“大舅从哪捡的？这么可爱。”“可爱吧？打扮打扮比这还好看。”

一说到捡小丫头的事，张大舅开始滔滔不绝。

去年十月初一，集市上少了往日的嘈杂，稀稀落落的，卖东西的人少，买东西的人也不多。张大舅那天下午回家早了些，就拐到集市上买些点心祭品。别人家都是去上坟，他正好有公文要送，走不开，就想着晚上到路口烧点纸钱，发个钱粮，也算尽了孝心。

当他来到集市上时，正碰上一个杂耍班在卖艺。反正时间还早，他就住了脚步，看起了热闹。

一个姑娘，也就十八九岁，正仰卧在一张八仙桌上，双脚向上。一个男青年将一个酒坛放到她的脚上，只见她双脚一动，那只酒坛就开始翻转起来。她的脚不停地动，那个酒坛就不停地翻转，她的脚动得越来越快，那只酒坛也跟着越来越快。旋转，腾翻，一会儿坛口朝左，一会儿坛口朝右，一会儿坛口又朝上。酒坛在她的脚上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改变着角度，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蹬完酒坛，她又蹬了一个桌子，后来又蹬了一个大水缸。原本很沉的东西，在她的脚上不停地翻飞，轻巧的让人疑心她的脚上施了魔法。

再后来，从后台走上来一个小女孩儿，五六岁，一身红袄红裤，头梳两个小鬏鬏，鬏鬏上挂两串小铃铛。她一动，铃铛就响，叮叮当当的，声音很脆。她的眉心点着一粒朱砂，越发显得小脸粉嘟嘟的。张大舅一看到，就喜欢得不得了。自己半辈子连个闺女都没有，只有一个儿子还瘫痪在炕，别说活泼可爱了，喘口气都费半天劲，哪像这个小女孩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看越讨人喜欢。

小女孩双手环胸，男青年抱着她，把她放在蹬酒坛姑娘的脚上。蹬酒坛的姑娘双脚一动，小女孩就像那个酒坛一样，在她的脚上飞快地翻转着，一会儿头朝东，一会儿头朝西。头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敲打的张大舅的心直打颤。他一双眼追着小女孩翻动，旋转，两只手张开，做着随时接住小女孩的准备。小女孩头朝东，他就往东，小女孩头朝西，他就往西。一个蹬技看得他心惊肉跳，大汗淋漓。好在有惊无险，看着小女孩站在台上向众人施礼，张大舅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接下来的节目是顶竿。

一个男子将一根三丈高的竹竿放在肩膀上顶着，等竿子稳住了，他两腿微屈，半蹲下身，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前一后，踩着他的腿，顺着他的肩，倾刻间爬到了竿子的顶端。竿子顶端有一个圆盘，圆盘两边伸出来两根横木，只见那两个小男孩爬到横木的两端，一个双脚倒挂，一个单臂悬体，稳住了身形一动也不动。

这时又见刚才的小女孩从后台上来了，她一样踩着顶竿男子的腿，灵巧地往上爬。当爬到竹竿顶端时，她双手合十，盘膝坐在了那个盘子上。

等她坐好，挂在横木两端的小男孩开始了表演。一个两臂撑直，两手一上一下握在竹竿上，身体腾空。一个右手握竿，右脚蹬竿，左手左脚悬空，在竹竿边上晃来晃去。惊险的动作，高超的技艺，引得底下的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掌声不断。

突然，坐在圆盘上的小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体不由得晃了晃，一个没稳住，一头栽了下来。

围观的群众都吓呆了，他们张大了嘴巴忘了呼吸。张大舅也吓傻了，两眼直直的，就跟定住了一般，空张着两只手一动不动。幸亏围着竹竿做守护的两个小伙子眼疾手快，两个人四只手接住小女孩，把她放到了台子上。

人群里一片唏嘘声，接着又是一片鄙夷声，不等杂耍班的人鸣锣收钱，就骂骂咧咧的走了个一干二净。见众人都走了，张大舅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慢慢地离开了。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啊”的一声尖叫。他忙回身，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根粗藤条狠命地抽打着摔下来的小女孩，边打还边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老子给你吃给你穿，是让你来拆老子的台吗？”骂一声，打一下，打一下，骂一声，小女孩躲又躲不开，只能跳着脚“啊啊啊”的乱叫。周围杂耍班的人都在各自忙着收拾东西，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张大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抓住中年男子的手吼道：“你疯了？下手这么狠，你会把她打死的。”中年男子用力推开张大舅说道：“少管闲事，我自己的孩子，要打要罚你管不着。”“你的孩子？我看不见得吧？有你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吗？”中年男子红了眼吼道：“我是她爹，她亲爹，不信你问她。”

张大舅蹲下身轻声问小女孩：“孩子别怕，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你爹吗？”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中年男子得意地说道：“看到了吧？我是她亲爹。亲爹管孩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外人少来指手画脚。”

亲爹管孩子确实是天经地义，张大舅无奈地站起身，怜惜地看了一眼小女孩，摇了摇头走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小女孩乞求的目光，心里一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