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帐,柳月瑶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乎乎的,贴在身上难受。她招呼王林:“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是。”王林见她有气无力的,知道她受了惊吓,也就没敢多说话。
过了一会儿,热水来了,烟雾缭绕。柳月瑶把自己泡在热水里,感觉放松了许多。她合上双眼,把心放空。
恍惚间,她骑着战马一路狂奔,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岳家庄。
“我回来了。”她兴奋地喊着。岳少松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她的喊声,忙迎出来说道:“饭马上就好,有你爱吃的萝卜咸汤。”柳月瑶笑着说道:“好久没吃大哥做的饭了,我都馋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大门外,宝儿依偎在梁氏的怀里,正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她:“快看,姐姐在这里。”见柳月瑶回头看自己,他胆怯地把头埋在梁氏的怀里,偷偷地看着柳月瑶。
梁氏把宝儿轻轻地放到地上,温柔地说道:“宝儿乖,站在这里别动,娘去给你报仇。等报了仇,娘带宝儿去找爹和哥哥。”
“娘你别走,宝儿害怕。”宝儿紧紧地拉着梁氏的手,不肯放开。梁氏把抽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宝儿的头:“宝儿乖,娘去去就回。”
突然,梁氏变了脸,甜美,温柔,一扫而光,代替的是狰狞,是恐怖。原本整齐的发髻披散开来,遮住她大半个扭曲变形的脸。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鲜红的长舌,卷起,放开,放开,又卷起,凄厉的声音随着红舌的翻动刺进柳月瑶的耳中:“拿命来!”说着,她张开双手,晃动着又尖又长的指甲,猛地扑向柳月瑶。
“大哥救我。”柳月瑶一边躲闪着,一边向岳少松求救。
岳少松沉了脸,厉声训斥道:“你放水攻城,残害生命,还有脸让大哥救你?”
“不,我没有。”柳月瑶解释道,“不是我的主意,我没让朱棣淹城,是他自作主张,和我没关系。”
“还敢狡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大哥救不了你。”岳少松转身走了,任凭柳月瑶怎么呼喊,再也没有回头。
“三哥,你说过你爱我,你会救我的对不对?”柳月瑶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岳青杨身上。
岳青杨冷哼一声:“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怎么那么狠?”
“我的心当然是血和肉做的。”
“是吗?”岳青杨一脸鄙夷,猛地向自己的心口掏去,一颗血淋淋的心被他掏了出来。咚,咚,拳头大的心在岳青杨的手上不停地跳动着。他吼道:“这才是血和肉造就的心,你的不是,你的心只不过是块石头。”
岳青杨把他的心抛到了半空中,红色的雨水兜头而下,柳月瑶的脸上身上全是血水。
她惊惧,她害怕,她的心在颤抖。“啊~”她惊叫着,跑到自己的屋里躲了起来。
哗啦啦,一阵急促的流水声传来,转眼间,柳月瑶的房间里灌满了水。四面墙经不住洪水的冲刷,裂开了十几道口子。
口子越裂越大,眼看房子就要塌了,柳月瑶慌慌张张地又跑到了院子里:“发洪水了,发洪水了。”她哭喊着,“救命啊,要死人了。”可是,无论她跑到哪里,总有一大片洪水包围着她。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洪水漫过她的心口,又淹到了她的脖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在胡乱地抓着,可惜,除了水,还是水。
突然发现岳青杨还在,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岳青杨哀求道:“三哥,你救我。”
“晚了。”岳青杨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黑洞。
岳青杨走了,留给柳月瑶一个无情的背影。
“三哥,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来救我?”柳月瑶声嘶力竭。
岳子杉从屋里走了出来,柳月瑶又看到了希望:“对,还有四哥。”她拖着周围的洪水,向岳子杉冲去,“四哥,你救救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宝儿才三岁,他就想死吗?”
“四哥你这是?”柳月瑶懵了,岳子杉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恨。
岳子杉说道:“我就是不眠不休,悬壶济世一辈子,也不够你淹一次城的。去死吧,来世做个心善的人。”说着,岳子杉举起手中的银针,猛地向柳月瑶扎去。
“不要!”咚的一声,柳月瑶的头磕到了桶沿上,她猛地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做了个梦。眼角有些湿润,伸手一擦,原来是泪,她的心沉沉的。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水早就凉透了,感觉有些冷。
胡乱地穿好衣服,柳月瑶叫人把桶抬了出去。王林见她气色不好,问道:“你没事吧?怎么洗那么久?”“没事,我累了,想睡会儿。”“好,我就在外边守着,有事叫我。”
昏昏沉沉的,柳月瑶又睡了过去。
迷迷瞪瞪的,她发现自己孤独地站在荒郊野外,这是哪儿?她慌乱地打量着四周,怪石嶙峋,残枝断木,几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几十只乌鸦嘎嘎叫着,在尸体上空盘旋,黑压压的一片。不远处,浓雾升腾,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大地。
“乱葬岗?我怎么会在这儿?不,我要回家。”极目四望,她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头看见宝儿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柳月瑶蹲下身,笑眯眯地问道:“宝儿,告诉姐姐,这里有出去的路吗?”
宝儿咯咯咯地笑着,抬起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柳月瑶的脸说道:“真暖和。”柳月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宝儿的小手冰凉刺骨。
“可怜的孩子,你冷吗?”柳月瑶攥过宝儿的小手,放到自己的手心里,“姐姐给你捂捂。”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放开我的孩子!”吓得柳月瑶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一抬头看见梁氏披头散发地扑了上来。
“不要。”柳月瑶呼喊着。可是已经晚了,梁氏扑到她的身上,长长的獠牙猛地刺进了她的太阳穴,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情急之下,柳月瑶抽出短刀,奋力刺向梁氏。唰的一下,梁氏的脖子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噗的一声,梁氏趴到了地上,头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和身子失去了联系。
“娘!”宝儿扑到梁氏的身上,用他稚嫩的小手使劲摇晃着,“你别倒下,宝儿害怕。”
“洪水又来了。”柳月瑶打了个激灵,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加上个“又”字。
洪水又来了,从四面八方一起涌了过来,越聚越多。“宝儿快跑。”柳月瑶喊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宝儿被洪水裹在了当中。他害怕,他惊慌,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向柳月瑶:“姐姐,我冷,冷。”
“月儿,醒醒。”听到有人叫自己,柳月瑶慢慢地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噩梦,头痛欲裂。
“月儿,还冷吗?”朱棣关切地问。
“冷?”柳月瑶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盖了三床被子,怪不得会觉得沉。
朱棣说道:“你发烧了,捂了三床被子还喊冷,现在感觉如何?太医熬了药,先把药喝了吧。”朱棣接过战鹰递过来的碗,放到柳月瑶手里。
看着浑浊的药汤,柳月瑶皱紧了眉头:“这药能喝吗?”
“这是退烧药。”朱棣又把碗端过去,舀了一小勺,轻轻地吹了吹,这才送到柳月瑶的嘴里,“乖,喝了药才能好。”
“哇”的一下,柳月瑶把药吐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吐到朱棣胸前的战袍上。朱棣不防,端着碗的手一抖,一碗药洒了一半。
“怎么了?”他问。
“很苦。”柳月瑶苦丧着脸说道。
“太医!”朱棣回头大喊。一个干瘦老头弓着腰跑了进来,胆战心惊地问:“王爷有何吩咐?”“药这么苦,为什么不备好方糖?”“属下失职,属下失职。”太医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连连告罪。“还不快去拿?”“是。”
太医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包方糖过来。
“滚出去。”朱棣接过方糖,把太医赶了出去。他又舀了一勺药,送到柳月瑶的嘴里,轻声说道:“喝完药,本王赏你方糖吃。”柳月瑶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喝一勺药吃一块方糖,一连吃了五六块,半碗汤药才喝完,可是她还是觉得嘴里发苦,又吃了两块才好了些。
朱棣说道:“喝完药再睡一会儿。等会儿想吃什么?本王叫他们提前准备。”
“萝卜咸汤。”
“萝卜咸汤?”朱棣愣了一下,说道,“好,就萝卜咸汤。”他吩咐战鹰,“去告诉贾世清,他要是做不出合月儿口味的萝卜咸汤,就提头来见。”
“是。”战鹰领命去找贾世清了。朱棣又坐了一小会儿,起身说道:“本王帐中还有些事,你先歇着,本王呆会儿再来看你。”
“王爷,”柳月瑶叫住他说道,“如果找不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办法,就绕道吧,济南的百姓不能再受苦了。”“这个……”朱棣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还是先休息吧,养好身子要紧,其他的事交给本王去做。”
不一会儿,贾世清左手端着汤,右手高高地提着头顶的头发来了。刚一进帐,柳月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贾世清说道:“你可真行,也不看看是什么节气,张嘴就喝萝卜咸汤,幸好还有备着的萝卜,要不然真会死人的。”他笑了笑,又说道,“王爷说了,要是做的汤不合你的口味,就让我提头来见。我心里没底,也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要求,所以就先提着头来了。”
柳月瑶笑道:“你应该在除夕夜里让郭子叔帮你提提,那样你还能再长高点。”
“知道挖苦人就没事,”贾世清说道,“快尝尝,有没有大哥的味道?”
一下子让人戳中心事,柳月瑶不觉脸红起来:“你怎么知道?”贾世清说道:“就你那点出息,也就知道个萝卜咸汤。说吧,是不是想家了?”“没有?就是做了个梦。”“撒谎,要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别死撑着。大哥他们不会和你计较的,老三也不是没有度量的人,既然无缘,做兄妹也挺好的,最起码还有亲情。你和我说实话,老三伤得到底重不重?”“还好吧。”柳月瑶躲闪着贾世清的目光,低头喝了口汤,“嗯,做得还行。”
贾世清一直放心不下,他觉得岳家兄弟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不然不会对柳月瑶不管不问的。是什么事呢?他的心里一直不安,只是他没有对柳月瑶说。
其实柳月瑶也很生气,说的跟很在乎自己似的,这么久了,不也一直没人找自己吗?都是骗子。
中军帐内亲兵来报告说:“月儿夫人把汤喝了,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还和贾将军说了许多话。”“都说了什么?”朱棣问。亲兵说道:“贾将军劝月儿夫人回家看看,月儿夫人没同意。”“知道了,下去吧。”
亲兵走后,战鹰担心地问:“咱们这样做,要是让月儿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妥吧?”“她不会知道的,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走。你多派几个人盯着贾世清,只要他不出谋划策,月儿就不会离开的。”
“王爷,末将有一事不明。”战鹰说道,“既然要防着贾世清,为什么还要让他和月儿夫人在一起?”“你不懂,贾世清怎么着也算是她的娘家人。有些话对本王不好说,对娘家人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说话也自在。让她多和贾世清说说话,心情舒畅了,也就能呆得住。再说,贾世清和她在一起,本王就不用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所以,王爷让贾世清负责月儿夫人的饮食?”朱棣点了点头。
五月十九,十几门大炮趾高气昂地排在济南城外。一声令下,轰,一枚炮弹应声而出。炮身猛地后坐了一下,大地也跟着晃了几晃。烟雾弥漫,朱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说道:“等会儿再放。”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铁铉也命人拉开床弩。“放。”他大喝一声,弩箭带着哨声飞离城墙,在距大炮不远的前方纷纷落地。
“唉。”铁铉叹着气,吩咐士兵趁空赶紧救治受伤人员。
一名皂笠士兵不幸被炮弹击中了脸,他耷拉着残缺不全的头趴在城墙上,鲜血顺着城墙流到了地上。在他旁边的六七名皂笠士兵也被震伤了,呻吟声,惨叫声,刺痛着铁铉的心。
刚把伤员抬下城墙,就听轰的一声,架在城头的三张床弩被砸成了碎片,一向倔强的弓弦失去了往日的傲慢,垂头丧气地散落在城墙上。
又是一声巨响,城楼的一角被震塌了,飞溅的沙石打伤了众人的脸。
朱棣似乎不急于占领济南城,他在嚣张地玩着猫与老鼠的游戏。每发射一枚炮弹,他就会休息片刻,等铁铉安置好受伤的士兵,就再发射一枚,然后再休息,再发射,再休息。
看样子,他不是来打仗的,他是来炫耀的,炫耀他才是这场战争的主宰。每一枚炮弹的发射,都带着他的嘲讽,他的挑衅,每发射一枚炮弹,都好像是他在说,“老子就爱这样打,你能奈我何?”
每一枚炮弹落下,城头的皂笠士兵都会紧张地等待着另一枚炮弹的到来,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惨剧会发生在谁的身上。但是他们都知道,照这样打下去,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身首异处的惨烈。
夕阳西下,铁铉的眼里都是鲜红的血。他绝望了,这是一场力量极其悬殊的战斗,他根本就拿不出可以与大炮抗衡的武器。床弩,火铳,狼牙拍,在这场对峙中显得一无是处。照这样下去,朱棣很快就会和他的将士们在济南城共进晚餐。
铁铉五内俱焚,看着被毁的城墙,看着死伤的士兵,他悲痛欲绝:“先皇,罪臣对不住您啊。”想自己十年寒窗,熟通经史,先由国子生被选授礼部给事中,后蒙太祖高皇帝器重,亲赐“鼎石”为字,“我铁铉铁血丹心,也曾发誓此生不负先皇。只可惜空有一番报国志,却阻挡不住逆贼的铁骑。城破人亡,江山受损,九泉之下,我有何脸面朝见先皇啊?”
突然他灵光一闪,忙吩咐:“速速准备木板笔墨。”不一会儿,城墙垛口上挂出了一块大大的木牌。
朱棣疑惑,铁铉在搞什么鬼?免战牌?投降书?仔细一看,慌得他连连喊道:“不许开炮。”原来那块牌子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太祖高皇帝神位。
炮声停止了,朱棣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一炮打过去,一不小心轰掉那块牌子,他这不孝的骂名可就背结实了。
“铁铉小儿,阴损之至。”朱棣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他浑身发抖,脸色涨红,“你……你……”他望着城墙上的铁铉,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卑鄙小人。”他怒骂着,恨不得冲上去把铁铉从城墙上拉下来,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这仗你让我怎么打?”他来回踱着步,两眼死盯着城墙上悬挂的木牌,憋闷得难受,“有本事亮出你的武器,咱们真刀真枪的干上一仗,出此下策,祖上无德。”
他不停地骂着,脸上的肌肉在愤怒的驱使下不停地颤抖着。“怎么办?怎么办?”眼看胜券在握,没想到半路上杀出这么一档子事,叫他束手无策了。
“王爷,”战鹰问道,“这仗还打吗?”
“打?打不得,撤了吧。”朱棣默默地转回身,慢腾腾地挪回了军营。
一路上他都在嘟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朱棣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睁眼尝遍地狱酷刑。”
朱棣的誓言实现了,就在这不久之后,他对铁铉动用了磔(zhe)刑,其状之惨令世人落泪。也是因为这,柳月瑶整整骂了朱棣三天三夜。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