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岳青杨一睁眼，就闻到一股香气。原来是方小柔炸了一些蚕豆，让他带着路上吃。

山里人过日子，一年到头用不了几两油，方小柔却炸了满满一大碗蚕豆。岳青杨有些过意不去，他说道：“还是留给伯母吃吧，我在路上饿不着。”

“甭跟我客气，”方常春用笼布包好蚕豆，塞到岳青杨的包袱里，说道：“又不是让你当饭吃，实在找不着吃的了就填补几颗，省得空肚子。我说你不拿不行，这也是小柔的一番心意。昨天晚上她就把豆子泡上了，今天一大早又在盐水里煮沸了，捞出来沥干了水，才在油里炸了一遍。光听这功夫吧，你也不能驳了她的好意。”

方小柔很细心，知道岳青杨带的钱都在包袱里放着，不安全，就在他的衣服里缝了好几个内口袋，又做了个裹肚给他，嘱咐他把钱分开放，又嘱咐他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口音不对，很容易引起坏人的注意。“虽说是心急，也不差那一两天，还是早投宿晚起身的好。”

岳青杨一一地答应着，临走也没提谢恩的事。不过他早就把银子放在了被子底下，相信方小柔能看到。

去陕西，走官道要费两天的功夫，方常春说他知道一条小路，能省一多半的时间。“不行，”方小柔拦住他说道，“碰上秃鹫怎么办？还是老老实实地转远路吧，安全要紧。”

方常春把方小柔推到一边说道：“我来来回回都走了这么多遍了，也没碰上个秃鹫。放心好了，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他对岳青杨说道，“你别听小柔瞎说，那只不过是个传说。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他的骨骼变成了山脉和丘陵，肉身变成了平原和盆地，血和汗变成了江海，毛发变成了森林草原和沼泽。

一切就绪，盘古聚元神成幻形，四处巡视自己的杰作，美呗。

有一天，他来到方家寨。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方家寨。突然，看见一只巨大的秃鹫在吃山。我的那个乖乖，山上的树木花草，还有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都让它给吃干净了。山成了秃山，只剩下了一堆烂石头。

盘古一看，当时就恼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不好吗？你竟然搞破坏？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于是，盘古凝神聚气，一下子就把秃鹫变成了大石头。

你说也真奇了，山腰上凸出来的那块倒垂的大岩石，光秃秃泛着亮光，远看还真像鸟嘴的那个钩。岩石后边还真有个山洞，这里的人都给它叫鸟嘴。那个山洞我进去过，里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过了鸟嘴就是秃鹫崖，我说的小路就在秃鹫崖上。隔三差五地我就走一回，很近，我这就带你过去。”

“哥，”方小柔急了，“那边出了多少事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就那么犟呢？”

“出事是怨他们不小心，我们小心着点就是了。”说着，他拖着岳青杨就走，急得岳青杨直问他：“大春兄，你确定没事吗？”方常春胸脯一拍：“你放心大胆的走就行，别听他们瞎说。盘炕已经耽误了你好几天，决不能让你再去走那冤枉路了。”

岳青杨也是惯走山路的，可是比起方常春来，他爬山的速度可就差远了。

方常春手脚并用，拉着小树，蹬着岩石，蹭蹭几下，已经上去了两三丈。见岳青杨在后边磨磨蹭蹭的，他低下头来问道：“你能行吗？”

“行。”岳青杨答应着，抬头看见方常春的草鞋底上磨了一个洞，他说道，“该换鞋了。”

“回来就换。”方常春说道，“你别看我，注意着自己的脚底下。”

“嗯，知道了。”岳青杨抓住刚才方常春抓过的小树，踩着岩石也爬了上去。

前面一块巨石突出在峭壁上，像一个垂挂的门帘一样，挡住了里面的山洞，这就是方常春说的鸟嘴了。

“山洞里不会藏着什么野兽吧？”岳青杨问。方常春说道：“没有野兽，顶多有几只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运气不好，遭了野兽的袭击，在这里躲都没处躲，一不小心可就坠了悬崖了。”岳青杨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可他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他要留着这条命去见柳月瑶。

捡起一块石头，岳青杨把它扔进了山洞里。咚咚咚，石头在里边滚了几下，只听扑棱棱一阵响，从山洞里飞出来一群蝙蝠，黑压压的，一齐向山洞外飞去。岳青杨这才放了心，跟着方常春猫腰往前走。

穿过鸟嘴，前面是一块空地，方常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先歇歇。”岳青杨也挨着他坐下歇息。

面前是一节峭壁，直上直下的，不带一点坡度，峭壁上突出来几块石头，也就一尺来宽，紧紧地凑在一起，连成了一条小路。

方常春说道：“过了这段峭壁，再往前走，不远处就有一条下山的小路。下了山就到陕西地界了。我陪你过了这段峭壁也就回去了，以后没事来方家寨，我陪你好好地喝几盅，你身体不好，咱们酒都没喝。”

“行。”岳青杨点了点头，“有机会我会回来的，到时候再陪大春兄畅饮。”

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方常春让岳青杨把包袱系在胸前，他说道：“不用怕，这石壁很光滑，你放心贴着就是。记住，别往下看，那样会头晕。目视前方，像我这样。”

他两脚踏上石头，后背挺直，紧贴着石壁，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岳青杨也学着他的样子，两脚踏上石头，小心翼翼地，紧贴着石壁往前挪。

方常春说道：“别看这条路难走，那边山上有条路比这还吓人。我走过一次，就再也没去过。”

岳青杨说道：“先别说话，小心着点儿。”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风吹过，天空上斜刺冲下来一只庞然大物。通体黑褐色，锃明瓦亮，泛着阴森森的油光。两个铜铃大的眼睛安在头部两边，渗着犀利，嘴上带钩，尖尖的，藏着歹毒。

“秃鹫？”岳青杨惊呼道，“小心。”他紧贴石壁，马步站稳。

这时，只见秃鹫斜着冲下来，飞过他俩身边时，翅尖一抖，挑逗般轻轻地在他俩的胸前划过。

方常春站立不稳，身体一晃，一头栽了下去。

“大春兄！”岳青杨急吼一声，眼看着方常春像一片羽毛一样，在山谷间飘飘荡荡，直至没了踪影。紧接着，秃鹫一个猛冲，向着方常春飘落的方向急扑下去。

好久，好久，岳青杨才缓过神来。他看向山谷，极力搜寻着，除了满眼的云，满山的雾，一无所有。强忍着悲痛，他紧贴着石壁，又慢慢地挪了回来。

当岳青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方家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门外方小柔正焦急地等待着。看见他歪歪哒哒地回来，方小柔惊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哥呢？”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等岳青杨说话，眼角的泪已经流了出来。

岳青杨看着她，嘴唇动了几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眼前这个善良的姑娘，他哥再也回不来了。他转到山脚下，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屋里方老太问道：“大春回来了？”岳青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慢慢地，他跪了下去，额头紧紧地压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大春兄……”刚刚说了个“大春兄”，岳青杨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被堵住了。

“大春怎么了？啊？你倒是说话呀？”方老太爬到床边，拍打着床沿问道。岳青杨哭丧着脸进来，她的眼皮就直跳，心就开始突突突地抖个不停。

岳青杨抬起头，含着热泪望着方老太，稀疏的白发，密布的皱纹，浑浊的双眼，张大的嘴，他不由得一阵心痛，如果不是自己的到来，这位年迈的母亲不会失去自己的儿子。

看她满眼的期待，岳青杨又俯身下去，额头碰地，咚咚作响：“大春兄，他……他摔下了悬崖。我找了，但是没找到，对不起。”

“什……什么？”方老太指着岳青杨，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动。突然“啊”的一声，方老太失声尖叫，“我的儿子～”她怒目圆睁，双手采住岳青杨的头发，发了疯地摇晃着，“你这个骗子，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了？你说，是不是你害的他？不对，”方老太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她说道，“你骗我，我儿子没死，他活得好好的。”

说着，她挣扎着溜下炕，蜷着两条腿就往外走。可是她好久都没走路了，久得她一挨到地，就猛地摔了出去。

岳青杨眼疾手快，抢过去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子压在岳青杨身上，很轻，很轻。

“儿啊，你咋这么狠心啊？留下为娘将来靠谁呀？”方老太嚎啕大哭，两只手在岳青杨的身上乱抓乱挠。抓完了挠完了，又抓自己，抓的自己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全是血。

方小柔也傻了，她仰天大叫：“老天爷，你好狠的心。”

听到动静的刚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问明了事情的原委，他把方老太抱回床上，对岳青杨说道：“看好这个家，我这就带人去找。”

“我也去。”方小柔哭道。

“不行，”刚子说道，“你在家陪着大娘，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出事。”

半夜了，岳青杨依旧跪在床边，两个膝盖早就失去了知觉。

方小柔一直站在大门外，等着刚子。

方老太也止住了哭声。她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深躬着背，紧缩着脖子，浑身不停地颤栗着，嘴唇一直在打着哆嗦。炎炎夏日，她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好冷。”

她仰头望着屋顶，嘴里嘟嘟囔囔，“儿啊，娘年轻守寡，带着你和小柔不容易，你可不能没有良心，撇下娘撒手就走。你是我方老太的儿子，四邻八舍都知道，我方老太的儿子孝顺，你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打了自己的脸。

你回来，安安稳稳的，娘不骂你。

前几天，娘和你陈大婶说好了，过段时间她得空了，就回趟娘家，给你说媳妇。她娘家远房侄女，人不赖，勤快，能干。要是这事儿成了，秋后娘就给你们成亲。

小柔也该嫁人了。刚子不错，待她好。其实娘早就看出来了，要不是你的媳妇还没有着落，他们俩的事娘就答应了。儿子，你回来，好生过日子，老天爷要人，让娘去。娘老了，这把老骨头除了拖累你们，也没别的用。要不是念着你们兄妹俩，娘早就去找你爹了。

你爹临死的时候说了，他会一直等着娘，等娘下去了，他会陪着娘一块去投胎，将来还牵手做夫妻。

儿啊，娘不求别的，就求你和小柔好好的，娘就满足了。

小柔，小柔呢？小柔。”方老太突然又歇斯底里起来。

看见岳青杨还跪在地上，方老太猛地攥紧了拳头，咚的一下捶到他的头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都是你，你这个瘟神，扫把星，好好在家呆着不行吗？没事跑来我们方家寨干什么？是来要我儿子的命吗？我可告诉你，人要找回来，咱就什么话也不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两不认识。人要找不回来，我要你赔命，赔命！”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刚子他们回来了。

听到声音，岳青杨扶着床，慢慢地站了起来。跪得时间太久，他两腿发麻。扶着床，他跺了跺脚，等腿恢复了一点知觉，这才扶了墙往外走。

碰上方小柔被刚子扶着进来，岳青杨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她已经成了个泪人。

“娘！”小柔扑到床上，一把抱住方老太，“娘！”哭声撕心裂肺，剖肝沥胆。岳青杨鼻子一酸，眼泪流过脸颊，涌进嘴里，咸咸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老太狠命地捶着床，咚咚的。“是你，就是你，你这个灾星，索命鬼，是你给我们家带来了厄运。”这时候，挤进来的乡亲们也都斥责着：“外乡人没一个好东西，还不给小柔娘跪下？”

岳青杨挪到床边，重新跪倒在地上，缓缓地叩了几个头，声音嘶哑着说道：“从今往后，青杨愿代大春兄侍奉您老终生。您就是我的亲娘，我愿给娘端茶奉水，穿衣喂饭。愿将小柔当做亲妹妹。将来小柔嫁人，青杨愿倾我所有，为妹妹置办嫁妆，保她一生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