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怎会忘记,正是眼前这个少女天真而勇毅的行为,让自己做了那个迟迟未下的决定。更不要说,此次昆仑墟一行,也正是要验证一些事情。至于昆仑派的东西,他是丝毫没有兴趣的,这个五百年前的第一宗门,如今败落得在修真界声名不起,数百年的衰颓不振已经让它甘于混迹凡尘,彻底忘记了最古老宗门曾有过的辉煌。他真正在乎的,只有那在记忆之外仍寻获不起的吉光片羽,而这一方面,昆仑派的典籍收藏首屈一指,尽管后学碌碌无为散失了无数,至今却仍颇有家资,于此可见其底蕴一斑。
婴宁惯于忘记的,是二百年来的修行,是二百年的修行早让他看破了世情事态的面目。他惯于忘记世事的重重迷障之中充斥着欺骗与虚假,惯于忘记琴棋书画毕竟玩赏来未能尽兴,惯于忘记诗酒茶花究竟入味不够彻底,自然也逐渐忘记了这个世界原来也并非那么的无趣。
他不关心昆仑曾有过怎样的辉煌,也对昆仑的复兴没有兴趣——正如在玉穹殿回复那群孱弱的废柴时所说的那样——“我要来,昆仑拦不住我;我要走,昆仑也留不住我。只是我婴宁既不想与昆仑为敌,也对振兴昆仑没有半分兴趣,昆仑的宝器功法我看不上,尔等也别指望我能帮助什么”——正如婴宁所说的那样,他与昆仑无亏无欠,今次承昆仑恩情,来日定要回报,如此而已。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倘使这个世界哪怕多个挚友,哪怕多个有趣的人,这二百年的历程会不会会不同些,会不会精彩些,会不会欢快些,会不会不那么无趣些。而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
家人早在十岁那年离他而去,年轻时的朋友纵情于声色犬马,有的饵食名利劝也劝不回,如今修真者深陷歧途贪恋强大功法忘记体悟大道,甚至陪伴了自己最孤寂岁月的枯离琴弦断后也再续不上——命理难从顺、同心不可交、相知不可遇、大道不可合、人生不可期——这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缘,从人到事,从命到理,从凡尘到修真,仿佛都与自己百般不和。
快乐是短暂聚合的麻沸散,是疼痛为底的兴奋剂。即或如此,这样的幻觉也不曾是自己的恩遇。婴宁早露灵根慧命,合当他受这许多么,历来红颜薄命才子早夭,因无人伴乃与天地同寝同安,与道法不合故多自行会悟创造,人情不爽而独能通彻天籁专研律吕,他并不责怪这一切。他并不责怪,只要箫声不绝琴书复起,他能幽篁独坐百日不离,只要大道不绝修为靡日不进,他也能出神忘我神游诸界。
一念而万念起,伊回眸而镜生尘。这神识之河床上也不知究竟生发了怎样的执念,莫名强大如斯,读来令人畏惧。婴宁亦不觉吐出一口浊气,又念了一遍清心决,才稍稍回转。复又徐徐为之施加封印,才总算安下心来。待一切完全停当,婴宁收却入微境的关照,逐渐转回心神,良久乃因从语言层和话语层面对待雨青禾所说的话。
婴宁记得的,他确实说过要给她答复的,话说出口却变成:“是吗,我却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雨青禾见他有脱嫌赖账的迹象,小脸扑扑似要吐泡一般闭合不得,忙饶舌递出言语道:“先生,您可不能转头不认账啊,您说过只要我能练成飞檐走壁,就让我跟你治学的,这段时日我一直都在练习……”言语中有几分恳切,却也多出来几分拿住话柄要挟的味道。
婴宁忽然抬手打断,冷冷地似浅笑般道:“你不适合做我的弟子,而且,我只是允许你叫我先生,何来师尊一说?”
“先生!?”
雨青禾呼出一句“先生”,浑似来问又像央求,但她确实打了擦边球添油加醋改了约定,人以诚信立身,若依契约精神,先生是完全可以不认账的。雨青禾一时急切,乃就着手头的汗水,在胸腹部呼呼揩擦,旋又从腰间翻倒出一本羊皮卷册来,将其递在婴宁面前——上面所绘俨然正是飞檐走壁的演习图式。
“喏!”雨青禾拿出卷册,如举证一般,像极了提刑官摆出呈堂证供,就要让犯人认罪服诛。
婴宁冷哼了一声,却不看那卷册:“这不算什么。像这样的卷册,世上何止千万,怎么会有人会认为是我的东西呢?”
说话间,婴宁弹了弹手,一瞬时那卷册就已悬在其剑指之上,仅仅打几个旋的功夫就燃成灰烬,烟散于无形。
雨青禾见之愈奇,却不因“证据”被销毁而落寞,她毫不意外,预想中先生就应该是这样出神入化的人物,是的,那天这卷册就跌落在桌角,现在看来也许根本就是垫桌脚的,或者干错就是被遗弃的。雨青禾这样想着,心下暗合,她当然不会想到,其实就连那个颇为神秘的独立房间,除了掩除无端的打扰外,婴宁从未真正使用过,这样的凡俗低级的教本资料,他十六岁就不用看了。
雨青禾心意更加决绝,道:“呵,夏蝉伤之切切,您让我等候夏蝉的消息,难道就只是为了委婉地告知我您原本就不打算收用我么?是的,您有一千种办法可以不为一册羊皮卷所困。为此大费周折,直接拒绝不是更好么,如果您不让我来找您,又为何要让我等待呢,一切因我而起,却因您才得成全,您对我犯下的错,又要如何逃避呢?”
雨青禾既然决意定要拜在长乐先生门下,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就是用上千般计策万般谋算,也要找到先生的心防所在。雨青禾又道了数声“先生”“师尊”,却提着伤瘸的手脚,一把挽住婴宁的衣袖。
一开始婴宁未管她做什么动作,小儿女做这事无甚可怪,却见她抓得愈加紧要,愈加不愿罢手,辄不得不略加遮挡,说道:“你还是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也不用再说些什么了。”
“先生,如果你不是愿意收用我的话,为何又要回过来救我?”雨青禾放出声量,若含情若含笑,若恳求若迫问。
婴宁轻瞥了她一眼,稍作叹息便收拾衣袂,并不说话,释放出神逸之气,就要转身离开。
见此情此景,雨青禾心下一紧,她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至此再无顾忌,乃一口吹出余气,心头一硬,放出大招:“师尊,反正我人都给你抱了,许身与人此生不换,如果您仍不要我的话,我这一生也没什么意思了!”说时,就将短剑刺向胸口,也不知她从何摸出一柄短剑。
“冥顽不化!”也不知是为她负责的要挟所动容,还是为她向死求生的决绝所殷许,雨青禾那短剑刺入寸许,即被婴宁运气制住:“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入我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