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青禾惹(1 / 1)墨章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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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学挑战,达者为师。这是学人争持不下时立的生死判决,以正念破邪念,以正法破非法,如光影随行,未辨区隔不会罢休,胜者自然光彩照人,败者也甘愿顺从,双方不得有任何疑异。辩学为学界争鸣的最庄重的仪式,通过辩学的方式能必然地判出胜负见分高下,但若非迫不得已,却大多不会选择。

一旦高下既分,败者依约须舍弃自身观点而遵从胜者言论,在胜者面前要俯首称臣,见面低一等照面退三分,而胜方涉足的领域更是从此成为禁忌。这无异于杀人性命,似这等奇耻大辱,得道学人哪个受得?故而一旦辩学失败,结果辩学者往往选择身随道消,以身徇道绝不苟生。也因此,辩学久而沦为禁忌,往往被视为极端,轻易是不敢开启的。这枭教导和雨青禾有何等仇隙,竟然要发起辩学与青禾不死不休?

枭教导本名枭章,也并非平庸之辈,能三十年如一日潜心学术的,岂是心志柔弱之人。若说他和雨青禾有什么难解的恩怨,辄从岁首入学的猎猎寒冬算起,半年多的时间内其实并没有多么要紧的事情发生,这仇怨实在无从说起。

此外,学院的学问师要对自家学院的学员“下毒手”,这不仅在留都不多见,在清风学院辄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这枭章究竟是何打算呢?但见夏日的风树和鸣作曲,蝉声不住,两拨人分立左右,正朝校场走去。

清风学院的校场,素来有着博大的声名,一个校场千人演习万人同赏不在话下,不仅设施用具独享一流,就连符文建筑也是一般学院所不可比拟的。最堪堪是那校场上,立有一尊文道意像,为最具神韵者。

寻常学院偏重书理,大多只重视殿宇教堂,一般不很关心校场建设,有的甚至根本无有校场。清风学院则不同,其校场不仅建设得宽广阔大,一连四个大校场围着中央高大瑰玮的文道意像,如叶瓣一般合在一起,宛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那造像巍巍神秀,双目炯炯然正凝望远方,目光中自有意气纵横,而江山恒收眼底,双唇微闭而张,似含英咀华,似计千般韬百万浩渺无垠,而手握简册,昊昊然透出浩然正气,胸腹宽阔似乾坤涵藏,脚踏大地若泰山稳放,不觉心怀横渠四句。

和文道意像相比,双方都显得渺小如蝼蚁一般,待双方依秩序纷纷躬身行礼后,在其见证下,辩学正告开始。

枭章亮出银牌,复再次躬身:“道君在上,我枭章与青禾结契缔约,为获求真知,在此辩学,恳请道君见证记录。”

话音落定后,意像四周拔地而起生出许多桩柱,各个桩柱上都有晶球莹莹透亮,而双方之间正好长出一组。雨青禾与枭章相对而立,将手掌贴在晶球表面,霎时光彩出来。却不知何故那晶球偏不按惯例,兀自点题——“道心”——

枭章见之即惊:“若论‘道心’,不免有些欺负人,枭某断不能为之。枭某潜心学术三十载,寻常课题浑看不上眼,单对‘道心’有感,三十年恒久用力而获院长赏识拔擢,终于有所成就。似这等级别的题目,对青禾极不公平。”

心中念想如此,说出亦无不同,言毕复缓缓道:“其他题目任你抉择,这条却是万万不可。”

声音撒播出去,枭章遂再次亮起银牌,在晶球上落下拳掌,他要改名易题,也不知是权限不够,抑或其它什么变故,那晶球红光闪耀而出,提示警告。

雨青禾青丝上扬,却激切道:“不必,这等无学的题目,有如探囊取物一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若是枭先生胆怯不敢赛比,现在还来得及。若是枭先生仍不足意,我再让你先手,你大可据守而攻。”

题目更改不成,而雨青禾又咄咄逼人,其嚣张跋扈的姿态,其目无文法的模样,终于彻底激怒了他。枭章平生只重学问才情,而最看不惯的即是这种目不识丁却大言炎炎的人,想起初听闻学院终于特招有人,还曾兴奋不禁前来交涉察查,要引为知己收作弟子然。谁知这青禾不学无术,也不知使了如何的手段,花了多大气力,以甚么善“蝉”而荒唐入学,既进得院后,也不怀想恩德,也不思图进取,也不修课程,又不学礼仪,竟整日在院内闲荡,逗惹其他学员,饶她眉清目秀欢脱可爱,也只觉面目可憎越看越厌。这孔方铜臭染污学府,这贵族权门败坏文苑,这不仅是对天下寒士之为不公,也是对文道的莫大羞辱。

枭章轻哼一声,心意毅然决下,纵是为文道赔上点虚名,也只觉无论如何也要将她遣出学院,送离这文道圣地。“黄口小儿初学行,大言炎炎不自知,前还念你年幼,似你这般无礼,这却不必顾忌了。”

雨青禾面色和婉又是浅笑:“道与学皆假,你也不必托大,然则枭先生真心赐教,那可真真是青禾荣幸之至了。”

枭章再不管顾雨青禾,三十载治高阶之学,迅速进入状态乃是本家功夫,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尊重文道尊重对手,这是基本修养:“昔者横渠师有四句能动天下,不久而歇;今者季安子道济其逆振起文风,膺服四方之徒,而使文心再聚,功莫大焉。前勋仍光耀学子,今夏再添加功,彻底了别文字,得入道法境界,文道至此,堪堪造化。前薪后薪,后世因之,直可观矣。道心者,非四句可描绘者,横渠不知了别文字,却在文字指称上苦用力,教人贪着世相繁华,张弛力量技巧之种种,虽有所开启,却误学人道久矣甚矣。道心于此失焉,若非了别者不能搭救。今者季安子前循性理之枝,后遵了别之根脉,终于证入道法,得神髓真相者也。故知道心所在,非常难断,欲入其门,先破妄想。”

雨青禾见他师向横渠,复又加以毁弃,乃不住摇头;又看他尊崇季安子,颇引以为豪,只是其赞颂愈是精辟,雨青禾便愈是觉得他泥足深陷,也愈加不能施与好话:“横渠先生超妙横绝,已为历史所知,怎可以区区文字解得?季安子此间凡人,前事未竟而后事亦未可知,却说超凡入圣证得道法,也不知以何为信?”

“汝非学人,不解得专业话语,若但看文本材料,罗列起来却不知有几多高。横渠句辞,久为人知,至今谈论,已无新鲜也。且说那季安子,妙笔能生花,韬略堪定国,切入文道之深,诚可知也。是日《水龙吟》一阙,乃真直追诗仙诗圣者而莫能有比。若论境界,则其戏幕展演,却说得十分神迹,脱尽文字纠葛,岂非明证。”枭章凝眸正色,言辞恳切,挥洒如懿。

雨青禾见他未断执念,深困于‘我’,转而讥笑道:“横渠字句,果真不新鲜了么?诗家仙圣放置不用,却因之来比又是何意?《水龙吟》确然不错,但据我所知,比之另一阙《并蒂芙蓉》却相形见绌了,尔等不识好曲,却以俚俗字音审定消磨地籁天籁,可笑如你。《水龙吟》者即“并蒂芙蓉本自双”这阙也将强不过。季安子天性放纵,其创作之最上流当在任性豪情之间,世人不识,徒自听信传言以配飨声名,如此则次能充好不怪矣。至如道法境界,此等有的或无,无的或有的烦难,却更是无从说起。”

枭章早认定青禾女妮不习术语,难通为学的范式,至今尚且以寻常人识见说法,乃是未见理者,遂有意示范道:“吾搜撅季安子辞作,二十年来未尝闻季安子写有《并蒂芙蓉》曲者,甚或前至二十五年,稍有颜色粉红之作,也只是几套《点绛唇》却并不是《并蒂芙蓉》。但查《季安子辞章大全》可知相言虚佞也。汝独不见季安子声名鼎盛,独不见戏幕演绎之精神,以汝天资,自承无知即好。况且季安子文道如今前至道法之境,以汝信口雌黄的作为,纵有解说也难识见。”

“既如此,且说文辞,再论境界。我且问,诗家仙圣之于文道,所占位序分列如何?”雨青禾知他难救只得启发微端毫末。

“诗仙飘逸,诗圣沉郁,稍通诗理也应知之,而千载以还,学人宗慕之,遂成绝学绝响,此历史之定论也。仙圣能道人所不能道而为人所不能为者,以是乃有仙凡之别,且夫仙不能圣,圣亦不能仙,故说二者皆不可替,而光辉万载然。汝既不学,竟然来问!”枭章瞧她问出这话也只好忍俊不禁而强为之解说。

“如此论诗,仅得皮毛耳!须知诗不必史籍称之而成其为诗,亦不必人众学之拟之而得其所为诗,诗之为诗由来有自,此之谓诗也。我不吝此作为前导,为尔等俗人补充前见,也不必动谢。实则仙圣二家,真解得诗中三昧者,必唯此是遵——诗无仙姿,终不得精神,失其飘逸者断不可成其为诗,又诗无圣迹操持则无厚重,终究论为辞章小技耳,故说二者乃真不可失却者,在此也。”雨青禾言毕不觉喟叹一声,对枭章的言论深不以为然。

听罢雨青禾所言,不觉黄钟大吕今得闻,瓦釜雷鸣一朝丧,诚不啻于惊世骇俗之举以振其聋而发其聩者。却见四周沉寂,枭章也不言语,雨青禾继续道:“都说季安子取得道法境界,以我观之,不过有所破除,超离自身限制而已。而窥其大旨,不过宣扬主体死亡而解离文道传统而已,此外更无什么建树,殊不知,数典忘祖正是灵韵散失、主体陨落之后果也,这则以果为因反客为主之所为,乃是颠倒黑白、执迷不悟。季安子若似这般——既见世间苦痛而不可超越即毁谤咒骂世间——则亦不堪独享声名,似此非懦夫而何?其于于披荆斩棘中引领先民进至文明而化育之先贤大德及其所开辟之道路而言,无异于遗忘与背叛。问题是,似此怎生奈何?”

雨青禾一袭简白劲装,清瘦的面庞下却是战意凛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似如盛夏之凉风习习处暑,青麦摇动着。广阔的大地之上,金黄的日子正在铺展,而干瘪的都将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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