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碎片在思想的深邃处不断翻飞浮现着，刘子妍逐渐失却自我、失去知觉，她一任自己陷入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便觉得意识归寂而神识零落，似乎一切在一瞬间都改换了，又似乎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吞没掉她的每一道清明的意识，而思绪陷落在虚空中正一点点湮没，刘子妍但觉自身刹那间便被散布在无量的世界之中，似若身负业债者偿还罪责似若迷途散失者再度归巢复宿。

而时间只到来或者停留一刻，一切便戛然而止，既没有一点点的喧嚷，也再没有一丝经验或知觉，一切的基元蓦地就此崩塌，一切相关的蓦地就此被解构，只一刻——一切就将不复再作一切。

正此间，那无垠的时间河流中的原本微不足道的一刹那突然分别为二，似乎从某个深邃的未名的地方而来，放出声量对刘子妍道：“我是谁？谁是我？你是谁？谁是你？是是什么？为什么要发问？能问什么？能知道什么？可以期待什么？”

为这声量所激，原本正在解离且即将烟散的意识不知为何突然自行凝聚一任苏活过来，凝成一个“刘子妍”，凝成一个特别的“自我”，而她正聆听着这声量，并无许多的欢欣——凝成自我后，念起的意象却以更加迅捷猛烈的速度加快了意识的散失，而且散失地更加彻底。

聪明如刘子妍自然会意得到，这不是来自某种超越意识层级指引的声音又是什么——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指引是来自神域的命蕴灵光，她还是清楚地知觉自己所处的境况——无论如何，现今这个神秘的所在帮助自己凝出“我”念，重塑了更完整的意识人格，无疑是给了自己一次扭转死局而有幸重生的机会，她一定要抓住它。

来自神域的指引不会是永久的馈赠，机会稍纵即逝，机会永远只服务于善于识别和把握它的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依循那个声音，刘子妍的心中快速浮现起一串串思维链条，她自然清楚，在意识界内，它们正是整个意识意象内容之锁钥所在。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真正存在着的，什么又是对于我存在着的，我怎么知道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刘子妍迅捷地运转思力，与之相伴随的是，那些她的生命中极端重要的意象便开始纷呈示现——美貌妖娆馥郁天香的姿色神采、白衣飘飖的师尊、看不清脸庞的父母、拔地而起而筋骨刚强的道气宗法、繁华富贵的人间珍奇、……如此等等。

意象显现的同时，那个重新凝成的“刘子妍”并未停止迅捷地消散，速度比之最初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她的皮肤开始脱落、肉质开始腐败。撕心裂肺的苦痛传遍全身，美丽的刘子妍春色不复，但她却依旧强忍了下来。

然而，她的意识界域内的思维负荷还是太重了，如行舟漏水，她必须抛弃掉足够多的思维物品轻装出发，她必须抛弃不必要的意象，否则，就这思想的负累就能令她顷刻殒身。而此刻，一口鲜血从唇齿间喷涌而出，却还未等到喷吐咳尽殷红的鲜血就逐渐转为浓黑。

呵，轻哼一声后，仍戴着微笑，她先是果决地抛弃掉了繁华富丽的人间珍奇，修道者无所依凭，不假世俗诸般，诸繁华、美食、名贵奢侈一一避退，选择作出后，“刘子妍”身上一轻快，稍稍减缓了自身消散的速度。尽管如此，那消散的速度却依旧快得惊人，咳喘仍旧不止，加速度若仍在，则始终不能动摇根本。

她又毅然抛弃了美貌妖娆馥郁天香的姿色神采，霎时“刘子妍”衣衫脱落，毛发随之掉落，露出早已溃败入骨的血肉，面容出现孔洞、身上的凹凸干瘪下去，身形不复轻柔俊美。但还是不够，解离的速度还是很快，她还必须抛弃足够多的意识域物品。

至此，她还未舍离的还剩下家庭亲情、道法修行以及与师尊有关的记忆和意识。

面对渴望已久的亲情和向往的家的温暖，刘子妍犹豫了，尽管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父母的容貌，可是，那份潜藏在心底的愿望此刻却是那样的强烈，她舍不得，她等待着似乎下一刻就有一个团圆——三十年来，她虽嘴上不说，夜深人静之时，却何尝没有过不现实的幻想。

但她还是抛弃掉了，心下一横，一行晶泪却掉落下来。二十年来，师尊的欢乐弥补了许多，甚至说，很多时候她所体会到的幸福和温暖并不比旁人少，算起来，她的生命早已融入了修行之中，相比起来，其实最难抉择的还是师尊和修行。

心念中，筋骨刚强的道气宗法如健壮的大树挺挺地矗立在大地之上，师尊白衣飘飖正悬于高空远望，刘子妍一念而万念起，念念相续如波扩散，这早已成了她的血肉，如今都是她的命，她却再不忍抛离了。

她的心意一坚决，霎时间身躯瓦解的速度随即变得更快了，应着痛苦的呻吟声的，是白骨裸露之际迅速朽成化石，最终如烟尘散失——从四肢到躯干，再从躯干到首脑——终于，生气完全抽离都掉后，一任都化作烟尘掉落下来——只是在烟散的最后形容中，还依稀可辨她浅浅地出露出的一抹微笑消而未散。

虚空中，但见两块晶片紧紧地粘着在一起，蓝色的光晕莹莹地闪耀着，深邃细腻如镌刻了古老的誓言，似隐隐涵蓄着美丽的咒语。

“刘子妍”的形神至此彻底消散一空，如今这个界域内唯有那两块晶片证明着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拂过面庞的风不记得她的容貌，零落的雨不记得她的奔跑，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没有一个关于她的故事也没有一个关于她的记录，甚至都没有任何一颗尘埃为她保留记忆，什么都没有——没来过，就不曾活过，不曾被记得过，不曾被记录过，便不再有生存的可能。

只见得蕴藏于冰晶中的蓝光蓦地耀目起来，而那深邃的镌刻却不似文耀和誓言，俨然一道道浅白色的裂缝正如花朵的白色际线一般自由伸展开来，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到极端的痛苦。

都要结束了么？刘子妍作为修行者，一旦她的神识涣散掉的话，她现实中的身躯将会在数个时辰内一并解体，勇毅聪慧的天才修道者能够与大道直接缔结契约，她们将直接越过自然衰朽的一般死亡过程。

——此刻，这个她的最后遗迹，她在世存在的唯一证明和最后的记录，就要随着这晶片一起碎裂而后整个完全地消失掉。

没人知道在烟散的那一刻她的眼眸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而在蓝色晶片之中，一道气息若有若无，似道气而无真气，似意念而无念力，凝成一道纤弱的光线，在裂缝里面不断黯淡着。

那纤弱光线无色无相，只黯淡着，低低回回没有了任何色彩。

“我是谁？我真的存在吗？什么是真的？真的是什么？”一个微弱的生息响起。

“眼见的不必定为实，所知的未必全对。梦寐和清醒之间的边际是什么？我如何决定我是清醒的还是在睡梦之中？如何决定此刻正在现实抑或陷落梦境当中？”那道生息的回响延宕着。

“水往低处流，日落向西走，道法的轨则果真是恒定的？是非到头有个真理？”生息更弱了。

“术数稳定地计算着世界，可是，在光影下，错误和无知允许它别样地存在着！”生息近乎于无。

“支点，基点，支点的支点还是支点，基点的基点还是基点，永远没有它的开始和结束。所有的一切都从未经历过审视，梦境的真不是真的真，法则的真不是真的真，术数的真不是真的真，一切都值得怀疑，一切都是可疑的。还有什么是不可怀疑的呢？”生息仿佛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