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驰援既毕,雨青禾一行四人悄然离开了绿柳岺,但城南的故事却远未结束。
杨夔带领一众兵卒赶到现场时,村岺的百姓正在收拾家居整理还能使用的财物。他们毕竟太贫穷了,即是后来官府救济,又能负担多少呢,他们等不得,也等不起,其实无论发生什么,对他们而言,生活还是要继续。至多,掉两滴眼泪,等风干了再转身,命贱了有时候反而看得洒脱些。
对村岺的居民而言,调查失火原因或不是顶紧要的,追责这种事,无须为他们交代或者解释许多,若是真的要交代或解释,他们更愿意用一个高级词汇——命运——人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谁会在乎贱民的生死呢?包括帝君,包括郡守,包括长吏,甚至还包括他们自己。他们只能先管好自己,只能先顾好眼前!
——但杨夔不一样,作为帝国的高级官员,作为帝国罕见颁授的军武勋章的获得者,杨夔有着远大的前程在等着他,他的宏伟的理想抱负也还等着他去实现,他决不允许自己放任这种的事情发生不管。
杨夔一到村岺,就让兵卒散去四处救援,却很快收到兵卒的回禀,说是火患已除,各家正在整顿报失,如此,士兵的任务就变为登记造册,统计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而他自己也要勘察研判且要拟奏汇报情况。
村中老少难得见官兵实干,有人为之叫好,也有人毫不避讳地当面指出:“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都是假的!”杨夔没有管他,村老有怨言,这不怪他,官府确实有些不作为的官员,他自己对此也很痛恨。
诸事交代完毕,他也下到了民居之中,查探访问相关的信息。
诸如起势之前的征兆端倪。杨夔了解到,大致现场的居民都提到了一点,在火情爆发以前约一两刻钟,天上曾坠落一颗耀眼的流星,伴有缤纷色彩——这与他在城门所见相符——村民们相信,这是上天降下灾祸的前兆,
诸如最初谁先发现火情。与大量幸存者访谈后,杨夔发现,这场大火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覆盖的面积也很广,村岺西南最先出现情况,很快全境被火势包围,山林民居连成一片惨不忍睹。而最初发现火情的据说是村里的神瞎子何仙姑,她能掐会算颇有仙缘,消灾解难很是灵验,但仙姑却没能逃过此劫,因此村里有人说,仙姑救护百姓泄露天机太多,阳元本就不多,这次被天神捉去怕是凶多吉少。——
——说这话的是何仙姑的老对手刘半仙,他和杨夔说起这事,不自觉得感动得留下来几行惋惜的泪水。村民们对此深信不疑,何仙姑死后,刘半仙就是唯一能帮他们勾兑运命的人了。更有甚至,不避讳地直言,就是刘半仙施法祈雨救了大家。
诸如火情如何最终控制住。一位德望的老者讲了两点,他说他虽不信鬼神,但坚信自助者必有神助,他指出,一则是天时有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大火基本浇灭,为百姓创造了生机,二是那些大雨浇不灭的火,则有赖于逆行者的专业精神,他们舍身忘我奋不顾身去扑灭最后的每一处明火,这才能从死神手中夺取决定性胜利。在老者的引荐下,杨夔还见到了队伍的领头人,同时也是老者的长孙。
诸如各家生活有何困难需要官府照应。等等。
杨夔凡事亲力亲为,所耗颇费,一应事情停当,已是深夜时分,城门已闭,直待第二天杨夔才将队伍带回。
他总觉得,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杨夔在了解了大致仿佛后心中的疑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更多疑问,譬如那流星是怎么回事,那短暂的彩光是怎么回事,随后的红光是怎么回事,以及孩子们为何口中的长角巨蛇究竟是何物、有的村民看到的天神菩萨又是何人?
却无论如何,杨夔要求自己的依旧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更加坚决更加坚定,巫蛊、江湖、朝堂、仇怨,其间无论牵连到谁,他都决意要一查到底绝不放过。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当晚,雨青禾四人就回到了清风学院,绿柳岺的事虽也算得紧要,但救火完成后已无可作为,只要背后确然没有妖异,其他的事官府自会出面处理,权责无关也用不着他们操心,没有人会蠢到以为官府的作用可以随意替代。
对于他们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便是好好睡上一觉。回到清风学院后,刘子妍、吴浅竹可径直回早前注册的新生宿舍,因并无其他新生,稍加收拾便可供休憩。雨青禾则更方便得多,她一个人久住惯了,独门独院,小院里光风霁月,甚至门都可以不关的。
只是龙君碍于龙君的身份性别,暂时还无安置的好办法。龙君却只道一声“无妨,我还有事要处理,不需管顾!明日午后校门口见!”便闪身去向了远处,不见了人影。他未涉足人间,却颇模拟得婴宁的乐活精神——不听人劝、不留遗憾、不作选择。
远处的灯盏朦胧醉人,高大森严的建筑巍巍矗立着,为不眠的人儿站着最后一班岗。无人知道龙君最后到了哪里,不知是大树上凉快还是房檐下清爽,又或者温香玉软此刻大塌高卧十分舒活,又或者小店旅馆独饮天明。
翌日,风光迤逦的城主府,杨夔在会客厅踱步,城主还没有来。
昨夜的事或许牵涉重大,或许颇有勾连,总之,仅是奏报火情概况也便堪堪为难了。他一夜未睡,天明回城后舍下不归直接来的城主府,整个城市之中他能信任的只有城主——司马长云。
但城主久等不来。杨夔心中计算思量,神情略显躁郁,稍时,他唤了声家院,略作交代准备兀自离开,等待多时的汇报或者马上行成的会谈无疾而终,只不知杨夔想起什么紧要事情,但还有什么事能比见城主还要重要呢?
正当杨夔走到门廊的时候,花菱门旁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笑语迎道:“杨贤侄久等了,何事如此紧急竟要亲来老夫府上?”
一番延引,各表礼节,双双落座后,杨夔恭敬地道:“世伯,您可曾听过城南之事?”杨家与司马家世代交好,说话自不必遮遮掩掩。
司马长云抿了抿香茗道:“略有耳闻,席间有人谈起,细问却都不知之情。正要派人去查……怎么,你要说的莫非就是此事?!”
“正是,世伯。日前小侄在城南值守,忽见极南方向天空异变,恐有不测发生,便带了一队禁卫前去,到时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大火席卷半个绿柳岺。细查之下初步得知,这场大火起因成谜颇为蹊跷。更奇怪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过后,这场不知为何而起的大火,也不知为何突然就熄灭了。城南势力庞杂,盘根交错难分彼此,此事恐怕并不简单,附城乃是世伯的杰作,事关世伯名誉,小侄不敢轻视。”杨夔恭敬地道。
“贤侄费心了,如今朝堂不稳,世事也殊难预料,前日与你父亲通信还在谈起,京都的风雪始终要来,留都又哪来许多和风细雨呢?只是这满城百姓,却要当之奈何?”司马长云似想到了什么,语调突然沉重起来。
“世伯爱民如子,心系天下安危,可谓真英雄也!”杨夔从来叹服城主而以为偶像,不觉说出这话。
司马长云道:“若称英雄,必须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含宇宙之机,吞吐天下之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方为英雄也。老夫操持半生,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空有愿望却无力回天,算什么英雄!”说着,司马长云冷呵起来,不知想到何处,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世伯老当益壮宏图待展,正值当年,杨夔不敢自贱,却一直只以您为偶像!”杨夔坚毅地道。
“心态不错,年青人的路总比老年人要长,世伯倒是希望你能继续下去。曾几何时,老夫也是如此,却奈何向岁月低下了一次头颅,却再没直起来过,至今不住追悔!”司马长云边说边叹,毫无城主的架子,并没有将杨夔当做外人或属下,两家的交情于此可见一斑。
司马长云也怕自己的悲观情绪影响杨夔,故而特意鼓舞,没想到到了嘴边也还是没直起来。默了片刻,司马长云道:“贤侄,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直管放在一边,不要沾手,也不要问,老夫会亲自处理!你看你风尘仆仆,一脸的憔悴,准是又熬夜了,这可不好,你爹把你交给我,我都不知如何交代了……还没吃饭的吧,留下来陪老夫一起用午膳!”
杨夔想说什么,却一直被打断,司马长空频繁转移话题,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一切由他顶住也就是了,毕竟,他是城主,但杨夔心意已下,口里诺然答“是”,心里却无比坚定了想法。当然了,城主既然已经让自己择身出去,明面上是不能再动心思了,但明面上不允许查,私下里却未必不可以。
若要继续查探下去,自己只能低调收敛,这也意味着职权的便利再无法使用,反倒是因此要多加提防,一切行动秘密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饭桌上,杨夔心下想着,却不忘觥筹交错,又敬了司马长云一杯。
他浅浅地笑着,似吃得高兴喝的开怀,脑海中却冒出一串名字来——天和院——四十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