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对于皇帝而言,来汀泷宫之前,他就已经在心中有了准备。可是真的看到淮嫔时,他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坚韧。一袭白衣的淮嫔如园中瘦竹,在风中悲韶摇曳着。淮嫔想给逝去的孩子做一场法事,她,虽然无福做母子,却也不能像对待路人一样面对这样的别离。她想为孩子唱一首歌谣,让孩子在往生的国度不会孤单。
皇帝到时,淮嫔正跪在香烛前诵经,香烛后是一块的牌位,牌位上没有字,只刻了一段细细的柳枝。望着那牌位,皇帝原本无悲无喜的心突然被一股酸涩所掩埋。他明明知道,越在乎就会越痛苦,却还是忍不住在乎起来。那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孩子,原本也可以顺顺利利地降生,平平安安地长大,现在却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明明手中什么也未曾失去,心里却还是会感到失去的痛苦。
“……”皇帝想让淮嫔起来,可是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淮嫔的名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淮嫔在他心中就只是淮嫔而已了?皇帝不免感到一丝愧疚。“芳汀,别念了。孩子一定能体恤你的心意。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淮嫔蓦然回首,望着站在背后的皇帝,两行泪自眼中缓缓流出,她保住皇帝的腿,轻轻哭泣着,“陛下,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没有保护好他……”
皇帝弯腰扶起淮嫔,将她拥入怀抱,感觉她的单薄随时可能碎落一地,“芳汀,就当是意吧。意注定这个孩子不是我皇家子,所以只能又将他召回宫去了。你若是心中爱他,便该为他感到高兴,不必来凡间体会这五谷轮回之苦。”
“陛下,臣妾委屈,臣妾不是自己失足坠湖的。臣妾是晕倒后掉进湖里的……”淮嫔在皇帝怀里泣不成声,失去孩子是她心中的巨恸,而莫名失去孩子则是她心中的奇耻。她不是愚讷之人,对后宫中的诡事谲情亦有防备,可是她千防万防却也没有保住腹中的孩儿,这便是她最恨最怨的地方。
听完淮嫔所,皇帝心如擂鼓。竟然有人蓄意谋害淮嫔,这个人会是谁?她的目的又是什么?皇帝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凌乱,他不想断言什么,他只能安抚淮嫔,“芳汀,你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皇家后嗣,岂容她们轻怠?陵国后宫,容不下这些奸邪之徒。”
淮嫔靠在皇帝怀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年轻君王的关怀和体贴,她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她能体味到皇帝的一丝真心竟然是在失去孩子之后,这是多么的讽刺。她也是骄傲之人,若非为了门庭家声,她宁愿嫁入普通人家,哪怕夫君只是一个无名吏,她至少能得到夫君的真心疼惜。可是嫁入家,除了家中能得到富贵荣华外,她自己一无所樱
“孩子还在时,臣妾特别喜欢赏月。这种文人雅好之事,臣妾待字闺中时可从未做过。秦嬷嬷,那是孩子要汲取明月之光的缘故。日后孩子出生时定然能拥有一双秀亮明慧的眼睛。陛下能陪臣妾去外面坐坐吗?臣妾想再看看月亮。”淮嫔的泪水已经浸湿了皇帝的衣襟,可是皇帝却没有在意,他只是轻柔地拥着淮嫔,仿佛环着这世间最柔软的烛焰。
夜已深了,月亮高悬于空,冷风涩涩。皇帝披着披风,搂着淮嫔,两个人就坐在正殿外的石阶上看月亮。
淮嫔哼起了一首歌谣,简单的词句充盈在悠扬的旋律中,每一句都唱得和婉动人。皇帝听着歌谣,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儿时。那个时候,虞嬷嬷会唱歌谣给自己听,虞嬷嬷,歌谣是一条通往梦境的路,只要心里有歌谣在回荡,梦境就会很快到达。那时,他总会想,为什么要去梦境,梦境有什么好。后来,母亲过世了,他才知道,梦境里有自己思念的母亲,可是,他却已经过了听歌谣入睡的年纪。
许是哭得累了,淮嫔在皇帝的怀中睡着了。皇帝将淮嫔抱回了寝殿,将她安置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转身回到正殿。
皇帝传唤了汀泷宫的管事太监,问了问淮嫔近日饮食、就寝、服药的情况,暂时看来,淮嫔除了心情低落外,并没有大碍,她毕竟年轻,以后,他们还有孕育子嗣的机会。
“这几日,都有谁过来看望过淮嫔?”皇帝挑眼看着管事太监,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回禀陛下,洛嫔娘娘和香茗夫人来看过我家娘娘。”太监恭谨地回禀道。
“没有其他人来过吗?”皇帝想起朝上严家递上来的折子,眉头紧锁。
“回禀陛下,除了二位贵人,没有其他人来过。想要禀告宫务的人也因为担心娘娘疲累而去了茗堂。”太监抬眼看了皇帝一下,接着,“香茗夫人也有吩咐,娘娘近期需要静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以都去茗堂请示。奴才奉了吩咐,把门看得很紧,没有人来打扰娘娘。”
皇帝心想,世上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向满朝文武、宗室皇亲交待这事,严家人就已经想要进宫探望了,这时机真是把握地恰到好处。
“香茗安排地很好,你家娘娘需要静养,若无要事,不要让人打扰她。”皇帝蓦地想起,刚才管事提到了洛嫔,“洛嫔来看过淮嫔了?”
“是,洛嫔娘娘两过两次,第一次来,陪娘娘哭了一阵,又劝了劝娘娘第二次来,娘娘起了晕倒坠湖的事,洛嫔娘娘替娘娘打抱不平,此事应该交由圣裁。后来香茗夫人来了,洛嫔娘娘也和香茗夫人起此事,她希望香茗夫人能够出面请陛下给予机会查证真相。”
管事有条不紊的叙述令皇帝非常满意。以前,他倒未曾注意过,汀泷宫中的管事太监是个条理如此清晰之人。想到这里,皇帝不免失笑,他连淮嫔的名字都快忘了,又怎么会记得这宫中的太监表现如何呢。“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高忠。”管事太监一揖到地,跪在了年轻的帝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