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别苑。
此处篑土为台,叠山理水,苑中粉白色的花争芳斗艳相继盛开,花海中流水榭畔草席一张,石案一座。
秦胡亥端坐于此,轻嗅着芬芳,馥郁之情油然而生,芈南无大恙,这是最让秦胡亥安心的消息了。
阖目而坐,脑海中泛起并不久远的回忆,初见芈南之时,秦胡亥年不过总角。
六国宫阙中,各国亡君携家眷谒见始皇帝,仅有髫年小女郎梳着丱发,着浅黄色窄袖短衫下为绿色曳地长裙,赤足穿着花锦木屐,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小女郎年岁虽幼,却落落大方,端庄典雅,明眸皓齿,不可方物。
从相识到大婚,再到如今已有八年之久,小女郎也是见证了秦胡亥从童稚孩提到浪荡公子再到君临大秦的皇帝。
知我心,为卿心。
“陛下。”
略显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了秦胡亥的回忆之思。
女婢瑶至皇帝身侧,施礼道:“殿下已然转醒,陛下是否......”
不待瑶说完,又一声高呼而来。
“陛下。”
水榭外,景夫高声奏道:“廷尉姚君以至咸阳宫,于殿前候立等待传禀!”
......
阳光透过檀木窗垣,芈南脸色苍白,似无血色。
“殿下。”瑶于榻前轻唤。
“嗯。”声音细弱,微不可查。
“殿下为陛下而奋战华阳宫,此事为何严禁奴等与陛下分说?”瑶愤愤不平地道:“陛下知殿下负伤数日不至,今日来了却又被叫走,怎能如此薄情!”
“瑶。”芈南侧过身道:“此话语不可再说!切记,芈南之于陛下不过妻也,陛下之于芈南确是天也,既寡小君为皇后自当为陛下分忧,怎可只虑自身安危?”
语气平缓,然眼角却晶莹泪流,夫妻一场,芈南终不负君也!
“可。”
“瑶汝切记,韩子有言:‘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寡小君为皇后,守其宫室自是本分,又怎敢奢求。”芈南声音低沉,哀伤道:“陛下在意之天下尔,寡小君为后,皆因荆地也,他日若陛下所求别处,自是要华阳易主,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
“寡小君亡国之人,今为皇后,已是莫大恩宠,陛下如此,不过君之道也。”
…………
秦胡亥不是工作狂,之所以着急去见姚贾,实在是被李斯压制的太过,若不在山东动乱之前掌握朝权亲政,怕是到时候更要被群臣束之高阁,未加冠而不亲政,秦胡亥年龄不到,但可以笼络代言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咸阳宫,安贞殿。
“啪!”
愤恨地将一卷书牍摔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秦胡亥怒极反笑道:“军中宿将参与者居然有如此之多,当真是让寡人刮目相看!”
“陛下。”廷尉姚贾奏道:“赵高谋逆,所涉者甚多,臣查往来信牍,计有官吏百六十余人。”
“廷尉以为该如何?”秦胡亥头疼,他问道。
“臣以为,陛下当严肃处理,绝不可姑息以待,若不以刑罚慑威肖小,臣恐他日会有不臣之心滋长!”
兴大狱吗?想不到姚贾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有成为酷吏的潜质,牵连过广,以一抓十,以十抓百,这事秦胡亥是不能同意的,君不见,凡广兴大狱最后的结局都不怎么美丽吗?
明太祖炮制一件又一件洪武大案,爽是爽了,结果尸骨未寒自家的宝贝孙子就因无人可用被赶下了台,斯大林先生同样如此,基本上给红军来了一次大换血,若不是有冬天这样的buff加成,估计他早就可以跑路到西伯利亚挖土豆去了。
后世之鉴,当引以为戒。
“只究主犯罢了,不可牵连过广。”秦胡亥想了想道:“从者罪减一等,允以金赎之。”
花钱赎罪在历史上远比皇帝制度还要持久,若按《尚书·尧典》记载传说中的舜时代就有了“金作赎刑”的规定,可谓是源远流长。
然而姚贾却不认可这一举措,他道:“陛下,但若如此,有法不责众之嫌,此举,为坏法之道,臣以为,不可取。”
“寡人以为。”秦胡亥斟酌道:“律令皆有人所制,亦用于人之身,今山东之地尚未太平,寡人恐大兴狱而乱其军。”
“陛下。”姚贾反驳道:“若如此,始为律所败坏也,有罪而不罚,可一既可二,长期以往,律法如同虚设,人触律而不惧法,皆寻因脱罪,国之不国。”
姚贾说的没错,但秦胡亥却有别的想法。
从政治角度考虑从而忽视法律,这事在后世儒家治国中屡见不鲜,就像孔丘所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德治与法治从本质上来说都属于人治的大范畴中,只不过法治是众人之治,德治则是精英之治,毕竟法有标准,德无标准。
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换而言之,在没有强大的生产力保证的前提下,根本谈不上紧靠自身的素质修养就能使天下太平,二十一世纪尚且做不到犯法而主动自首,更何况公元前的大秦呢?
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就算文化人有知识,广大人民根本没什么道德可言,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基础就是大家一样穷,偷东西反而浪费体力,所以老耽才说:“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宗周以礼法约束,为政以德,结果是众叛亲离,困死于洛阳。
而大秦则是任法而治,法立如山,法贵时效,法外无恩,结果二世而亡,还背了几千年的暴秦骂名。
法与德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却又相互排斥,相爱相杀。
法律是冰冷的,仁德是温暖的,这话对也不对。
人类有文明已经几千年之久,秦胡亥还没见过那个民族国家仅靠着德政就可以治理的,甚至于德主刑辅都会让社会陷入一种畸形的状态。
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毕竟道德这玩意儿也没个标准,且并不靠谱,指望人人都能通过教化成为圣贤,还不如让猴子就重新进化呢。
但光有法也不成,人们总希望残酷的事实外能包裹一层温暖的外套,让一切不要看起来那么地冷冰冰。
行刑之前若是能有个临终关怀总是好的,起码有一些幻想的存留,这也是后来王朝不断引进外来宗教的原因。
秦胡亥所想,目下最适合用的制度既是如汉宣帝所说的那样:“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披着儒家的外衣而实施法家的政策,不得不说这份欺骗能力足以愚弄广大吃瓜群众。
缘饰儒术,内行法术。
“朕意已决,姚卿毋要多言。”秦胡亥武断道:“就依此行事。”
“唯!”
姚贾就这点好,不像李斯那么刚硬,固执己见,自己只是提建议而已,决定权力的仍是皇帝。
“寡人以为,治国当霸王道杂之,王者尚其德而布其刑,霸者刑德并凑,强国先其刑而后德。夫刑德者,化之所由兴也。德者,养善而进阙者也;刑者,惩恶而禁后者也。故德化之崇者至于赏,刑罚之甚者至于诛。”秦胡亥灌输着思想道:“以刑绳于下,而辅以德之名,可大善。”
“陛下所言,字字珠玑,当浮一大白。”姚贾拍着马屁说道:“臣当自省陛下之言,决事用以霸王道杂之。”
话说的漂亮,但秦胡亥也知道这不过是姚贾的场面话而已,还好反正此事也不急,改弦更张秦制秦律起码也要等到东方安定之时,若是没有外部稳定的情况下而改革内政,怕是嫌自己死的晚一点。
“这个。”秦胡亥拿起一卷竹牍,示意景夫递给姚贾道:“卿回去之后细细地看,月末大朝当用。”
“唯。”
雨,不间断地下着,已有数个时辰之久,送走姚贾后,秦胡亥着燕居之服负手而立于窗垣处,看着殿阶之下于雾气中隐隐可见的纤纤身影问道:“多久了?”
“禀陛下。”中书谒者令景夫垂首道:“已有一个时辰。”
“呵!”秦胡亥面无表情,喃喃道:“每日皆于寡人陛阶之下叩首,是祈求宽恕吗?”
景夫不敢言,如木人一般呆呆地站立。
“宓姬。”秦胡亥蠕动下喉咙,似不经意地道:“所判者何?”
“刑白粲,罚隶妾。”
“每日又如何?可有怨?”
“未有。”景夫如实答道:“白日择米,日落浣洗,侍候宫娥,不敢懈。”
秦胡亥不言,良久道:“去告知宓姬,寡人好的很,无需每日过来,既以刑罚,就如此吧。”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