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晦暗,温度阴凉。
赵高白衣端坐,散发于背,近一夜白头。
方口翘尖履轻踩在正殿的地板之上,秦胡亥面无表情地走近过来。
“师傅,可是安好?”坐在一侧,秦胡亥问道:“昨夜兵戈相见,胡亥不知师傅是否被伤及身体?”
“公子。”赵高嗓音沙哑,他缓缓回过头,看着如同往常一样嘴角上扬,眼睑带笑的少公子,开口道:“少府章君有将帅之才,是高误看了。”
“有无章邯,昨夜师傅也亦然为败局也!”秦胡亥微微抬头颇为自信地说道:“这大秦,这咸阳,皆为寡人之所有,师傅以客而反主,此必输之。”
“公子确是与以往有不同。”赵高道:“年少时公子与高学律令,常言:人不过白驹过隙,当常乐于眼下尔!今之看,公子继位不过月余,却能得诸多臣下之心,也是不凡。”
“师傅谬赞。”秦胡亥一笑,问道:“胡亥有事不解,还烦请师傅解惑。”
“公子请言。”
“寡人为皇帝,此为师傅一手而推之,然不过十数日,师傅又公然叛之,以至寡人于死地,此为何?”
“公子。”赵高阖眸,悠悠地道:“势者,事也!行走庙堂之间,衮衮诸公,有几人忠于公子?又有几人忠于旁左?以情而系之,则情浅而叛,以金而系之,则金少而反。”
“高逆天篡命,迎立公子,无外所求权势,然公子未能予之,高自是要一搏尔!高如此,天下之人亦皆如此也,荆民视秦为仇寇,非秦不如荆,愚昧之黔首,未知国殇,只道无往日之获罪可逃之,可避之之利。”
“依师傅所言。”秦胡亥皱眉道:“若秦改其律,是否可尽收天下之心?”
“公子谬矣!”赵高摇了摇头道:“国府定律,怎可因黔首之意而改弦更张,今荆民不喜律,而陛下改之,明齐民不喜律,陛下改是不改?若有民不喜即改,如此朝令夕变,必将国之不国。”
“律不可改,然民心不附。”秦胡亥疑问:“如此,天下必反。”
“且由反之!”赵高不在意道:“若反,以军而剿便是,陛下切记,律由君定,唯有天下从,而非陛下让。”
“师傅所言,胡亥铭记。”秦胡亥起身作揖道:“师傅如此高论,若不......”
“陛下何须诓高。”赵高苦笑:“为君者,以篡而继位,知情之人又有几人可存活?高反之死,不反亦然,高非左相般沾沾自喜而短智之人。”
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秦胡亥站起身,看着苍老垂垂的赵高,悠悠地说道:“师傅以兵甲谋逆,其罪罚自有秦法判之,一切便交由廷尉姚君定夺了。”
“公子。”赵高膝行,叩拜,抬起头,看向秦胡亥带有一丝恳求道:“高之弟成,并未参叛......”
“师傅。”秦胡亥紧盯着赵高,一字一顿道:“师傅曾于辒辌车中言与胡亥:‘我大秦自先君孝公始依法家治国理政,律历之下,人人当以遵之,不避亲疏。’今日难不成师傅想让胡亥坏法吗?”
一场宫变,死伤甲士千余人,损毁宫阙十数间,好在赵高逆党悉数伏法,昔日太傅今以为廷尉监囚。
咸阳宫,安贞殿。
昨夜的血迹尚未干涸,画栋飞甍间随意可见刀劈斧凿的遗留痕迹。
左丞相李斯手持玉圭恭谨地站在陛阶之下,与他同在的是廷尉姚贾,以及卫尉杨瑞和。
“君侯。”姚贾看向李斯,低声道:“这赵高如何治罪?”
“按秦律,谋逆该如何?”李斯目不斜视,道:“廷尉何须多此一问?”
“陛下此刻仍在六英宫中。”姚贾思索道:“且公子煊并无移交廷尉或由老宗正处理,吾担心,若刑罚过重或过轻,引得陛下不喜。”
“依律治罪即可,廷尉何须畏手畏脚。”李斯不满道:“我大秦依法而治,纵使陛下也不可乱法,坏法。”
姚贾默言,站在一侧不再言语。
大秦左相如今真是老迈昏聩了,虽不知具体细节,但赵高与李斯与秦胡亥三人于车驾时沆瀣一气已不是秘密,如今秦胡亥为皇帝,而赵高伏法在即,李斯难道还不知为自己谋划吗?
姚贾作何想,李斯不知,也没有想到,他此次面君除了昨夜之事外,还有就是荆地之民多不守法纪,应严肃处理,不可姑息而待。
离开六英宫后,秦胡亥酝酿一下情绪,回到咸阳宫召见了三人。
端坐上首,秦胡亥面带悲戚,开口道:“寡人尝想,以情而待人,人必还情与寡人,然世事难料,朕与秦半分与师傅,师傅仍不知足,可谓是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寡人......”
声音哽咽,似是再难言说下去。
姚贾与杨瑞和相互看了眼,皆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静候陛下的接下来表演。
李斯却要耿直的多,大秦左相,百无禁忌。
起身持玉圭,朗声奏道:“陛下,赵高忤逆谋上,百死不足惜,依法处理即可,民有罪而律刑之,何干恩仇?”
“左相所言在理。”瞥了一眼李斯,秦胡亥语气淡淡地说道:“那依卿,赵高当何刑?”
“赵高谋逆,以律,当具五刑,弃于市,夷三族!”李斯斩钉截铁地说道。
“哦。”秦胡亥点点头,不置可否,转向姚贾问道:“廷尉以为呢?”
“陛下。”姚贾起身作揖道:“赵高不同旁人,乃陛下授业之师也,事涉陛下,律法当无可循,旦有赏罚全凭陛下乾纲独断,臣来行之!”
能以世监门子出身官至九卿之一的廷尉,爵至左庶长,姚贾还是有一套的。
赞许的目光给了肯主动背锅的廷尉,秦胡亥站起身冷声说道:“赵高为寡人之师傅,亦有大功于秦,怎可等贤待之!寡人依廷尉所谏:赵高当施商君之刑,以赞功大!古法以三族而论,寡人得廷尉言,父兄子不足以刑师傅所不同,当加之,上自高王母、下至玄孙,计以九族!以彻侯之礼归葬之!李宕、杨喜、吕中、阎乐、吕马童、当等同之!太夫人姬綵、其兄魏昫皆具五刑,夷三族!公子煊及妻子女殉于先帝,余等同党,依律处之!”
“陛下。”
李斯闻言忙要上奏阻止,怎料姚贾却领先一步而至阶前作揖下拜道:“臣唯陛下!”
“汝!”李斯冲冠眦裂,环手一指姚贾,双唇颤抖。
“陛下。”姚贾目不斜视,也不去理李斯,他拜奏道:“臣告退。”
“卿且去。”秦胡亥同意,并道:“廷尉之位,重如国府,许卿可随意面君,不必报备中书谒者。”
姚贾带着圣眷离开了,陛阶之下只留被冷落一旁的左丞相李斯,和觐见开始就装痴装睡的卫尉杨瑞和。
“丞相还有事?”秦胡亥问,非是厌恶的要赶李斯下殿,只是此刻皇帝陛下心系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女郎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合装。无非瞰沉水,生得满身香。
秦胡亥对芈南可谓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宫中佳人娇娥无数,却谁也比拟不了。
皇帝的不耐之色已然跃于脸上,识趣的杨瑞和及时告退,而李斯依然有奏。
“陛下,荆民多乱法。”李斯开口道:“臣以为,当以律法之,徙民至燕地。”
“以何名义?”秦胡亥兴趣乏乏地问道。
“戍卒!”李斯道:“戍卒以千人为伍,分次北行,限其月期,驻守渔阳,故绝其宗祀,割其旧土。”
“哦。”秦胡亥点头,算是同意,也没细想李斯所说,开口道:“既如此,丞相自决之!”
“唯!”
“丞相。”秦胡亥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好,道:“山东旧地,多以县制,县之上为郡,此法大善,然寡人以为,荆、燕边远,虽有驰道相连然终是不便,或可分封诸公子为诸侯以代而守之,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不可!”李斯闻言忙出言阻止道:“分封子弟为诸侯,此乃取祸之道,先君已然明了此举之弊,故而行郡县之,陛下安能在逆施分封之策。”
“倘若天下太平。”秦胡亥耐心地解释道:“寡人自不愿裂土予他人,然秦虽广有六国之地,民心却不附秦也,如此,寡人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陛下何必自忧之?”李斯不解道:“山东之民,皆为我大秦所惧,旦有乱事,不过盗拓之徒,掀不起风浪,以游徼、求盗即可捕之,不足为虑,焉能因噎废食耳!”
“昔日。”秦胡亥斟酌地开口,尽量委婉一些地说道:“于鸿台之上,左将军所言甚是,寡人应早做谋划,以防六国之祸乱,遣派大军而至东方,守坚城大邑,若旦有乱起,也可瞬势而灭。”
“陛下。”李斯却是摇摇头,不赞同道:“未有乱而忧,以防不时之需,可矣,然今天下太平,陛下却如此,臣以为此患失之举,不妥。”
话题这么聊,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果了,秦胡亥根本无法说服李斯,任凭自己口若莲花,这货就是油盐不进。
“寡人知晓了。”秦胡亥悻悻,转移话题道:“昨夜之乱,寡人以章邯功大,赐爵关内侯,郎中令蒙毅旧疾缠身,迁他职,由公孙畢代之!”
“臣领命。”李斯面无他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望着李斯离去,秦胡亥阴沉着脸,是时候应该拉拢一人,在朝中分左丞相的权力了,否则他这个皇帝什么事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