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普益是乡干部,孔青虬说对于他不好直接问。
因为他是乡干部?周寻问,怕问了对孔家不利?
你念头跑偏了。孔青虬摇头,不是乡干部的事,这人比较特殊,他跟孔家的关系,和邱健明就完全不一样,这么说吧,他虽然跟孔家也很熟,但他来了,我们是客气的,他也是客气的,明白这意思吧。
提到郑普益时,孔腾也特别交代不要随意问,说那样不太像话,周寻表示会讲究方式,不会直刺刺地问,甚至表示只是先认识郑普益,扮成报告文学作家——周寻朋友,专写报告文学,经常到处采访和了解情况——向郑普益了解乡里的一些情况,只要对上话,就会一点点了解,总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
这办法不错,可以理所当然地问很多东西。孔青虬说。他相信,以周寻的能力,就算再公事公办的问答,他也能挖出点什么来。
孔腾还是很为难的样子,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周寻很想知道孔腾对郑普益的评价——之前他对邱健明的信任和亲近太明显了——但孔腾似乎很小心,一番挣扎后,最终没开口。这引起了周寻极大的兴趣。他猜测孔腾对郑普益的感觉是复杂的。
看来,对这个郑普益得迂回了解。孔青虬说郑普益是孔腾孔飞那一辈的人,隔着一辈,他又在上学时离了家,说不出具体的东西。
说不出具体的就谈概括性的。周寻说,抽象的也好。周寻将孔青虬选为第一个口子,对他是最可以直接的。
孔青虬说很少跟郑普益接触,只记得小时候郑益普来孔家来得挺勤,对他们这一辈小孩也不错,时不时带点水果糖瓜子之类的招呼。这和当时孔家很多客人差不多,那时爷爷在世,每天家里人进人出的。
但郑普益还是有些特别的。孔青虬沉思着,这种感觉是长大后才慢慢感觉到的,他对乡里的事极热心,算很用功的干部,但口气中又老觉着他干得不顺心,他很俗气,还莫名其妙地有点可怜相,让人不舒服。他好像挺怕我爷爷孔丹生,就算在我爷爷去世多年后还是这样。
怕?周寻疑惑地问,你确定?
很确定。
周寻开始套孔腾的话,有意无意的,抓住一切能探问的机会,他让孔腾知道,不直接去问郑普益,只能从孔家人身上了解情况,一些表面性的情况,比如前些天郑普益来孔家,做了些什么,谁陪着他。周寻一再强调表面性。
孔腾说了一些。周寻的判断没错,孔腾容易被说服。
据孔腾说,郑普益经常来看丹生婆婆。孔丹生去世前,他是孔家的常客,在孔家吃饭也是常事,常顺手提着菜来,总之,那时郑普益跟孔家相交至深。那天,郑益普又来看丹生婆婆,提着一些小点心。
普益对我爸很尊重的。孔腾点着头,我爸去世后,他来孔家行走,还常提起我爸,是有心人。
这跟孔腾之前的欲言又止和复杂的表情是矛盾的。周寻弄不明白孔腾,但他没问,他相信孔腾不是故意的,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矛盾。
孔青虬提到孔丹生以前是乡干部,是扶持过郑普益的,周寻把思路转到这个身份上去,他直觉这身份无论对孔丹生还是对郑普益,都很重要。
可以这角度作为入口。周寻对孔青虬说,要了解乡干部,当然要到老百姓中走一走。
你不当政客可惜了。孔青虬嘲讽周寻,很能玩弄人术。
周寻和孔青虬到四乡寨逛了一圈,周寻顶着报告文学作家的身份,说要写些关于优秀乡干部的文章,正在走访,收集材料,想了解孔丹生和郑普益。
村民们比周寻和孔青虬想象的热情得多,几乎争着讲,有听来的,有亲身感受的,各种笼统的“大事”,各种庸常的细节,各种个人评论……
如果真要写文,加上我的想象力,收集到的可以写一本书了。周寻对孔青虬说。他将收集到的做了个大概归纳。
孔丹生很年轻就当了村长,接着是乡长,当得极出色,用四乡寨那些村民的话说,碰上那样的干部,是这个乡上辈子积了德。说乡人间有什么过不去,经孔丹生的处理调解,没有不服的,哪一家有什么难处,孔丹生没有不想法帮忙的,没有哪一件事不为乡里人着想的,他当干部的时候,乡里没有一个闲人,乡里的堤坝沟渠路面都修得好好的,帮乡民到上面出头出面,乡里人连白事红事都求他帮忙打理,他没有推托的。孔丹生不单用心做,要紧的是懂得怎么做,总有很多新点子。孔丹生对整个阳升乡是有规划的,他脑子里有一张蓝图,想将阳升乡构建成理想的样子。乡民对他的那张蓝图深信不疑,认定如果孔丹生不是去世那么早,他的规划完全有可能实现,阳升乡完全有可能成为一片乐土。
郑普益年轻时是孔丹生一手带出来的,他做事用心,也做得好,说形象点,他是孔丹生的左臂右膀。孔丹生去世后不久,郑普益成为乡长,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他面前,总要提到孔丹生,在他背后,提到他也必提到孔丹生,好像他是孔丹生的影子。
孔家是乡里最大的家族,威望一直极高,只是孔丹生去世后,没有真正撑得起来的人,渐渐没有了之前的影响力。郑普益所在的郑家也是很大的家族,和乡里其它家族一样,很早就分散为一个个小家庭,但近些年,因为郑普益,因为郑普益有一个在外面挣了大钱的弟弟,郑家的声望越来越高,但不管怎么高,乡民还是习惯性地要提孔丹生。
谈到郑普益,乡民们有些含糊,他们承认郑普益很用心,和年轻时一样有干劲,但他的干劲像过了头,绷得紧紧的,心急了些,老想着一下子办很多事,有些事情也办得有点乱,有时乡民觉着他的法子不好,郑普益是不愿意听的,硬让人照着做,有的乡民抱怨累,有的抱怨白花心力。
根据归纳出的这些情况,周寻开始分析:
孔丹生是当领导人的材料,还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于郑普益,是对后辈的扶持。
对孔丹生的培养,郑普益心存感激?感激应该是有一些的,但郑普益一直被拿来与孔丹生相比,被遮蔽在孔丹生的阴影之下,孔丹生去世多年后的今天,他极努力,但仍没法改变乡民们的看法,没有得到完全的承认。对于孔家,对于孔丹生,他的感情应该是复杂的,微妙的。这种复杂与微妙往往会变成极大的力量,在人心最深处发芽、成长,给人的言行和选择生发出很多可能性。他的心急是那么明显,连乡民都感觉得到,这种急很有可能促使他做出某种极端的选择。
周寻将这些分析列在本子上,孔青虬拿着本子,两页纸看了许久,说,人在你这里变成一道道题,你设X设Y地解题,把人分成一步步,连我这个最理性地身体现实主义者都不舒服了。
所以说,你的理性里还夹杂着没逻辑的感性,这些感性的东西像丝状物,嵌杂在你的理性思维中,几乎是无法剔除的。而我虽然着迷于人心,对人的情绪,但我的关注也带着理性,这种理性让我能保持清晰,能用你们“科学”方法分析。
你说的是人吗,我倒感觉你在说一块肉之类的东西。孔青虬说。
反正这些分析让我心里有底了。周寻说,接下来该了解郑普益那天来的情况了。
那天郑普益来,是孔腾招待的他,他去看丹生婆婆时,孔腾是陪着的,其间,冯梅芳给他送了一碗绿豆爽。丹生婆婆脑子糊涂了,奇怪的是,一看见郑普益就会谈孔丹生,谈他年轻时的事,清清楚楚的。
看过丹生婆婆后,郑普益找了孔世业。从孔世业处了解到,郑普益问了他在外面做生意的事,主要问城里各种小生意,说镇郊近年有几个挺大型的工厂,靠近乡北面的路,工人很多,郑普益想动员乡里人在路边做点小生意,如果能把那一片凑热闹,也算是条出路。郑普益不跟孔青虬谈,觉得孔青虬干的事有些飘有些虚,他够不太着,对他没什么用。这是他跟孔世业说的。
孔青虬笑了,郑普益确实很少跟我说别的。
从你房里出来后他就走了?周寻问孔世业。
去了奶奶房间,说要看看玉睛。
看看玉睛?郑普益自己说的?
孔世业点点头。
奶奶让郑普益看了?
我没跟进去。孔世业说,应该没看到吧,那些天奶奶不让别人碰木盒,谁都不行。
郑普益在奶奶房里呆了多久?周寻追问。
孔世业摇头,我呆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