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娟,周寻进入孔家时就注意到她,她似乎极安静,比冯梅芳还安静,又似乎极活泼,比孔蓝雀更活泼,她在孔家的位置很奇怪。
周寻表示想接触孔世娟。
世娟就不用问了吧。孔青虬说,她应该跟玉眼没什么关系。世娟是女的,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奶奶大伯大伯母他们给我的感觉。
据孔青虬讲,孔世娟和孔蓝雀虽同龄,同在孔家长大,但她们完全生活于不一样的环境里。
如果孔飞和朱彩彩给了孔蓝雀任性的空间,孔腾和冯梅芳则给也世娟划了无形的圈子。
孔家是重男轻女的,而且将之看成自然而然的事,和四乡八寨的人家一样,认定女孩注定是别家的。在孔腾和冯梅芳眼里,孔世娟是女孩,这概念极清晰,当然,他们对孔世娟极好,极用心地教,极用心地养,但他们的观念里,女儿是替别人养的,要有孔家的样子。也就是说,他们对女儿的定义,和孔飞、朱彩彩两人对女儿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孔世娟在孔家是容易被忘掉的那一个,她总是安安静静,但她又是被唤得最多的,一向跟在冯梅芳身边,有很多活要干,也干得很好,冯梅芳在家里喊得最多的是,世娟,你……后面接着是交代要做的事情。家里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孔家人会找孔世娟,哪件衣服在哪里找她,哪床被子洗过的问她,想吃新渍的乌榄她去掏,酱油没了她去买,家里的柴火缺了,她该去后山耙些干树叶了,傍晚家里的鸡都赶进笼了吗,等等等等,似乎事情一向是她的,她也做得很好,好得实在太自然了。
世娟对玉眼的感觉?孔青虬努力想着,说,世娟太静了,每天看着她进进出出地忙,却是最难注意到她的。
孔青虬慢慢想起一些东西,孔世娟也是抚摸玉睛的,孔家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有抚摸玉睛的权利,孔世娟和别的孩子一样,从小对玉睛充满好奇,但别的孩子抚摸玉睛会呀呀地喊,或东问西问,孔世娟不会,只是将手放在玉睛上,歪着头端祥玉睛,眼里有好奇的光。
很奇怪,我没想到自己会记这么清,连世娟当时的表情也想起来了。孔青虬说,我当时完全没在意呀,以为自己什么都没记住。
这就是童年记忆的奇妙。周寻说,童年时人是全面开放的,所有的感官都敞着,那些东西深藏在内心最深处,有些东西如果没有引子,可能一辈子都藏得好好的。
但是别的孩子平时可能会要求看看玉睛,孔青虬的记忆里,孔世娟从未要求摸过玉睛,就像她很少向孔腾和冯梅芳要求过什么,极少像别的孩子那样,为父母找过麻烦。
世娟跟玉睛应该没什么关系。孔青虬说,要说好奇,她的好奇不如其它孩子,要说用处,玉睛对她根本没用,她在孔家是干活最多的孩子,可另一方面,她也是最游离的。
你目的太明确了。周寻说。
你什么意思,你没有目的吗?孔青虬回击周寻,你不要忘了最重要的,找玉睛。
我提过很多次,想找玉睛不能直统统地。周寻说,那不像地图上某个目的地,设个导航,然后顺着走就行。我们表面要找的是玉睛,但最终要找的是人心,通过人心才找得到。
又弄玄乎了。孔青虬说,你不就想了解世娟吗,她是挺特别,又是一个不错的研究对象吧。这下你不是了解了吗?
只能说知道了她一些事情。周寻,谈不上了解。
你认为世娟对玉睛有兴趣?
我没这么认为。周寻说。
那就是跟我想的一样,她不会关注这个的。
难说,我还是那句话,很多事跟表面看来是不一样的。周寻说,孔世娟不用玉睛,不定就不要。何况,不用只是你的定义,不代表孔世娟就认为没用。
孔青虬一只手猛地举起,我们又绕回去了。这次回来,我才发现我们不单谈不到一块,沟通都有点问题了。
那是因为以前没碰到实质性的问题。周寻说,直接点,以前多是空谈,现在碰到具体的事具体的人了。
在孔青虬和周寻的无数次长谈中,他们从未谈至相同的方向。孔青虬一次次让周寻不要用自己的目光衡量人,嘲讽他把正常的人弄成迷宫,弄成乱麻。周寻则讽刺孔青虬对人心理解方面的天真,说孔青虬只想知道人的壳,回避人的内里,内里才是人的本质,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人心深处有太多东西被挖掘出来,被丰富也被扭曲。孔青虬则认为这个时代对人的身体有太大影响,生活习惯、药物、食物、水、空气、生物科技,人的身体免疚力等在变。
周寻说如果没有人心,人就失去了为人的本质。
孔青虬则说如果身体没了,一切都是空。
辩到最后,两人发现彼此都走了极端,论点变得可笑了,也就哈哈一笑而过。总之,周寻喜欢人心的无限可能性,孔青虬则坚持人身体有无限可能性。周寻曾为两个人归纳了一个共同点,就是执着,对人的执着,不管彼此对人的理解怎样。孔青虬大笑,说喜欢这个归纳,说这个归纳会使他们貌离神合。
但现在,孔青虬觉得他们貌离神也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