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找了个下午，和丹生婆婆聊，开始，丹生婆婆一直在发呆，好像无法感知周寻的人和声音。等周寻说了一会，丹生婆婆突然好像反应过来，开始胡乱应他的话，应得很混乱，但周寻一直很感兴趣的样子，好像丹生婆婆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周寻不知怎么的，提到一个礼字，丹生婆婆对这个字像特别有感觉，猛地挺直脖子，大声说，礼？现在还有什么礼，还有什么讲究？没有啦，规矩都丢了，都不要家不要规矩不要礼了，没了，还有什么呢……丹生婆婆猛地凑近周寻，盯住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周寻以为她完全清醒了，但她眼里的光很快消失，喃喃地说想洗手。

对这些话，周寻很惊喜，跟孔青虬说，这肯定是丹生婆婆内心最深处的话，一直静静发酵着，就算脑子再糊涂，也还是在着的。孔青虬很惊讶，说没想到周寻能从他奶奶口里掏出这些话，更没想到奶奶会“思考”这些。

你们根本没有真正了解奶奶。周寻说。

话匣子一旦打开，丹生婆婆就滔滔讲下去，不知怎么的，她开始絮絮讲她的梦，她做了很多梦，都零零碎碎，多是日子里一些事情，周寻怀疑老人家将日常生活和梦境混在一起了。但有一个梦，丹生婆婆讲得特别清晰，内容也很特别。

丹生婆婆说这个梦总是做，一次一次重复。她的讲述很凌乱，讲了很长时间，绕来绕去的，周寻自己整理出线索。

丹生婆婆梦见自己出了门，不清楚要去办什么事，她走出巷子，走出寨子，一直往前，走着走着，脚下的路没了，她立住了，拼命找找不到，前面是一片杂草，有时是一片看不到边的地，认不出任何方向，她不敢再往前走，觉得再往前走就走丢了。丹生婆婆转身往回走，幸亏来的那条路有她踩出的脚印，模模糊糊地还认得出来。可丹生婆婆找不到院子了，孔家的院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嚷起来，有人凑过来，拉住她，让她看，她才发现所有的院子都不见了。有人对她说，现在各人走各人的，没人要院子了，院子是以前那种日子，要凑着过，团着过，现在不兴这个了。丹生婆婆只是哭，周围的人只是笑。

说到这，丹生婆婆抹着眼睛，哭出声。

丹生婆婆讲得最多的还是过去的事，从她小时候讲到出嫁，从她娘家的山讲到阳升乡的河，从她的父母讲到孔丹生的父母，从孔丹生的为人处世讲到他的治乡想法，从孔奋的出生讲到孔奋的去世……年代越久远，讲得越清楚，连细节都是饱满的。讲这些的时候，她表情迷茫，但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正如周寻说的，这些东西是隐在丹生婆婆内心深处的，不会受病的影响。这些事件和细节串缀成珠链般的个人史、家族史。

周寻说，若是善于思考的文学家可以从中打捞出很多东西。

丹生婆婆突然提到玉睛，周寻仔细观察她，她不像清醒的样子，像落在陌生空间里。丹生婆婆相信玉睛看着她讲的那些事，所有孔家的事都看着，并记在眼睛里。她相信孔家一辈辈走下去，玉睛会一直看着，一直护着。但她叹起气来。

周寻问丹生婆婆为什么叹气，丹生婆婆愣愣看看他，接着垂下头，久久不动，睡着了一般。

周寻静坐一边，不敢出声，丹生婆婆突然抬起头，周寻发现她眼里的光敛成一点了，招呼了一声，奶奶。

丹生婆婆微笑着点点头，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周寻呼吸急促了，扑到丹生婆婆面前，奶奶，我是您的孙子青虬的朋友，我到您家做客。

丹生婆婆又微笑着点点头，说周寻是稀客，得让冯梅芳煮两个糖水鸡蛋。

周寻喊着叫人，冯梅芳跑进来，接着孔青虬和何玉慧也来了，周寻激动得有些结巴，奶奶好了，明白了。

几个凑在丹生婆婆跟前，奶奶奶奶地唤着。

坐累了，扶我躺下吧。丹生婆婆说。

几个人扶着她躺下，冯梅芳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孔青虬问她感觉怎样。周寻看何玉慧指了下装玉睛的木盒，张了张嘴又合上。丹生婆婆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得很长，有些絮絮的，声音有些含糊，总的意思是，她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要见着孔家的先辈了，还提到了孔丹生和孔奋，但她不放心，说现在的人很多东西不信了，老是乱来，以前看重的现在都不看重，她不知怎么对孔丹生讲。

丹生婆婆停下来，微微喘着气，何玉慧又望向装玉睛的木盒，冯梅芳扶着丹生婆婆的脖颈，让她去倒水。水倒来后，丹生婆婆已经睡着了。

周寻发现何玉慧显得特别失望。

丹生婆婆睡醒后，又糊涂了。

周寻认为丹生婆婆睡觉前说的那些话，有可能就是她现在最重要的想法，某种决定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想法，可惜没说清楚。

我奶奶现在脑子糊涂了，就是偶尔清醒，话也还是迷糊的。

你们认为的那种迷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清醒。周寻沉思着说，你们对清醒的定义跟我不一样。

周寻，绕远了，又想提醒你了……

我知道。周寻截住孔青虬，这段时间的了解后，我得到的信息不算少了，我们就目前为止问到的了解到的分析一下，我已经有个猜测。

猜测？孔青虬难以置信地摇头，到头来是你的猜测？

有根据的猜测，根据人心的猜测。周寻说，难道现在有办法确定？你一直跟着，情况你是知道的。

孔青虬不说话。

周寻说，别小看我的分析，我的观察法得出的，有根有据，有我自己的理智，也重视观察对象的情感。

孔青虬满脸不屑。

你相信你们那种一是一二是二是科学，我更相信人性，这是最正常最怪异也最有内容的——你会听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