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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腾说他生来就是种田的,他日子的根就种在田里,别看田没声响,可是最有灵性最有心的,它知道哪个人真对它好,哪个人下了力气,哪个人用了心摸对了它的脾性,它一样一样都记着,末了用收成回报你。它也有累的时候,累的时候人要知道,让它歇一歇,给它补一补,它稍稍喘过气,又尽心尽力长东西了。

蹲下来。孔腾突然喊了一声,孔世成和孔世业愣了一下,缓缓在孔腾身边蹲下。孔腾指着土地说,你们别这么盯着地,从上往下看,真以为飞上高枝了,你们的命是从这里长出来的,从小到大吃的哪点不是地长的,不靠着地,我能养活你们吗。

孔腾像说累了,微微喘气,孔世成和孔世业扯着脚边的草叶,久久没有出声。田野静极了,周寻也蹲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地,他很想感受一下孔腾的感受,努力想看到孔腾的看到的,半晌之后,他觉得自己白费力气了,外人永远无法真正感受孔腾感受到的。

我就是种田的。良久,孔腾再次强调这句话,这辈子是安排好了,我也按着安排走了。下辈子许就不是这个安排了,就算要这样安排也没法了,到时可能没有地种了,可能没有种田人这种活法了。

周寻听得出,孔腾的意识里,人是肯定有下辈子的,人的轮回是理所应当的,而他下辈子仍会是孔家人,这是勿庸置疑的。周寻突然挺羡慕他这种单纯的确定。

孔世成和孔世业一直没出声,孔腾说什么他们听什么,听着和没听差不多的样子,有种被动的顺从。孔腾让他们两个这两天没事给这块地松松土,他今年准备种花生,后埔那块田也种花生,去年他种的花生在镇上卖得很好,今年要多种。孔腾语调越来越昂扬,说到最后,又乐观又兴奋了。

孔世成让孔腾别再劳累了,家里现在虽然不算多富余,但吃穿用度是没问题的,花生到时还得挑到镇上卖,也是个麻烦事,家里人都有事忙着,他让孔腾多留在家里多顾着点就好。

爸,花生种得再多又怎样。孔世业说,那吃力不讨好,累死累活,能卖几个钱,要是缺钱跟我言语一声。

孔腾突然立起身,满脸激动,绕着孔世成和孔世业转,转了两圈,他挥着手,开始滔滔地讲。

我们这代是怎样干活,怎样过日子的,你们知道吗。孔腾胸口起伏着,我们是拼了命干的,把日子全搭进去了。

孔腾讲述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的农民,怎样整个人扑在田里,用命换收成,留下勉强养活自个的,其它的上交,都送进了镇,送到了县上,送给了城里,城里人什么也不种,可吃得比种田人好。因为他们有“工作”,他们的工作比种田人厉害多了,拿工资吃粮的。城里做些新鲜的玩意,什么家用电器,什么生活用品,都死贵,乡下人要用点什么,很多很多粮食才换得到。粮价越来越贱,工资越来越高,都想奔着工资去了,都不想种田了。都忘了,镇上,县上,城市都是种田人供着的,用那么贱的粮食供着,城里越来越富了,乡下越来越穷了。乡下种田人出力出汗费日子,把城市供富了,这事我心里有底,种田人心里都有底,可城里人都忘干净了,就是有那么一两个知道的,也假装不知道,现在城里人还看不起乡下人呢。我们那一代种田人给城里积了本了,可城里人都忘了本。

周寻呆了,他对孔腾刮目相看,不知道这朴实的农民在多少个深夜想着这些,不知他经过多少疑惑,默默记下多少东西,怎么细细咀嚼他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得出这些属于他自己的思考。

孔腾的智慧远远超出周寻的意料,他为自己之前“小看”孔腾而羞愧。孔腾这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悟出了这些:他那一代农民为时代献出了一切,他们为这个时代往前迈步蓄下巨大的能量,之后,他们被抛开,被嫌弃。这是周寻替孔腾的叙述。孔腾无法表达,但他悟到的,比这些丰富得多。

孔腾讲起了寨里的刘老五,家里几个兄弟种了一辈子田,老大到老四都成了家,有了孩子,长大后一个个出去打工,都是老实又不敢闯的孩子,都进了工厂,靠做点手工挣钱,在城里也就混个温饱,家里的老屋还是破还是旧,媳妇都娶不起了。刘老五心气高,年轻时发誓要积下一点家业再成家,结果成家的事一拖再拖,家业没积下,只偶尔帮衬下侄儿侄女。到现在,刘老五成了个老光棍,田里很多活干不动了,种出的东西又很贱价,一不小心,自己也养不了了。

周寻在孔腾的述说中久久无语,他被拉进一个陌生的空间,那个空间里的东西是如此常见,但以前的他视而不见。后来,他告诉孔青虬,说他窥见了整整一代人,窥见了那以凡常面目出现的沉重。孔青虬说他想多了,把一些平平常常的事硬上升到什么理论高度。

你不明白。周寻只对孔青虬说了这一句。

孔世成和孔世业仍没出声,他们一左一右蹲在孔腾身边,垂着头,一下一下摘着草叶,周寻不知道孔腾的话对他们有什么触动,或有没有触动。

冯梅芳来了,带着安静的笑意。周寻觉得,随着她走近,风都安静了。孔腾抬起头,直起身,看着她走近,五官渐渐舒展开,变得平和。孔世成和孔世业起身,微笑着冲冯梅芳打招呼。周寻再次惊叹冯梅芳身上那股安静的力量。

午饭上桌了,都回去吧。冯梅芳说。

我让世成和世业这两天来翻翻这地。孔腾说。

冯梅芳说,种田是我们的事,拉他们做什么。

孔腾扬起手,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冯梅芳说,他们有他们的事,各做自己的事就成了,你操心什么。自己愿做的事就是要紧的,你自己盯着这地,不用让别人也盯着地。

回吧。冯梅芳往回走,孔腾拍拍手跟上去。孔世成孔世业也随去去,周寻看着他们往远处走,感觉有根线将他们串在一起,使他们走得又安然又整齐,那根线的线头握在冯梅芳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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