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娟说懂事以后,再不喜欢玉睛的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很怪,和怀疑丹生婆婆、冯梅芳相信的轮回转世之说一样,她不再相信有巫,不相信玉睛真的是一只眼睛,虽然看起来很像,不相信有什么灵力。她说玉睛如果有灵力就是怪的,有灵力的东西不会偏心的。
孔世娟的意思,玉睛若真有灵气,不会重男轻女,因为巫也是女的。她从小被灌输这样的概念,她是女孩,必需听话一些,安静一些,多干一些活,多受一些委屈是理所应当的,她觉得如果有巫,她不会让孔家族这样。
谈到这,周寻觉得孔世娟的想法很清晰了,传统中重男轻女使她有不平。
但孔世娟接下去说的话让周寻再次陷入迷惑。
实际上,孔世娟比他更迷惑。
孔世娟说她却老看到玉睛那只眼睛,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半夜在宿舍窄窄的床上醒来,那只眼睛看着她,静静的,一眨也不眨,像要告诉她一些什么。
有时,我看着那只眼睛就害怕,直盯着人,好像我做错了什么。有时,看到那只眼睛就心安,不怕一个人呆在城里了,我对着它说心里话,在心里说就成,不用出声,不会吵醒宿舍里别的人,我说什么它好像都知道。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
玉睛是你的老家。周寻想了想,大着胆子说,你不喜欢老家,又离不开老家。
孔世娟很久不说话。周寻有些后悔了,这种过于接近人心思的话,有人是很忌讳的。孔世娟却又开口了,她反问周寻,你老家就在城里,现在也住在城市里,你们安安心心的,不会老起些有的没的念头吧。
周寻开始讲他小时候生活的老城区,怎样被一点点拆掉,直到全部消失,小时的生活习惯全部改变,邻居全部散到城市各个角落,现在再认不出原来的地方。他对孔世娟说,是的,我老家是在城市,可跟老家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所以我也是没有老家的。
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周寻说,你们有个老家,更特别的是还有玉睛,有念想的东西。
你们城里人也要像玉睛一样的念想?孔世娟问。
是人都需要。周寻说,只是有人自己清楚,有人连自己都不知道——比如你,你以为你很喜欢城市,实际上,你总念着老家,才会老看见玉睛。
周寻试把话题转回孔世娟身上,谈论自己他有些不自然。
孔世娟又沉吟了,半晌,她说,你不知道,开始进城时,我有多高兴,觉着那就是我的地方了。
孔世娟讲起最初进城那段时间的情形。那时,她在机绣厂,每天和机器一起干活,经常加班,但只要下班,或偶尔放假,她就出门。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四处绕走,有时奔跑着,有时慢慢散步,有时流连于街边的商铺,觉得到处新鲜,整天整天地走也不累。孔世娟说在这样的游走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孔世娟说,我第一次走得这么自在,不怕做错什么事,不怕漏干了什么活,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看着我,没人教我怎么做,真是痛快。
那时,孔世娟坚信她会在城市找到方向,找到她要的成功,虽然她不知方向在哪,也无法定义成功是什么。
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周寻问。
孔世娟说,早没了。
慢慢地,孔世娟觉得城市太大了,大到她没着没落没方没向的,走进街道,人像水没进河里,消失了。城市太快,车在跑,人在跑,生意在跑,工作在跑,潮流在跑,孔世娟说跑得让她心慌,她拼了命也追不上。城市自由,可太自由了,只要跟别人不相干,做什么都没人管你的。不是懒得管,是别人看都没看到你这个人,没人知道你。有一次,她心情很不好,半夜在街上坐住了,学人家抓了一瓶啤酒,坐了半天,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去去,没人看她,没人奇怪。她一夜没回,舍友也没问,她们猜测她交了男朋友或在外面瞎混,反正都成,没什么奇怪的。那次,孔世娟躺在被窝里咬着被角狠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孔世娟就常在半夜看到玉睛,但她再次强调,不管怎么样,她不喜欢玉睛。
何玉慧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又找周寻了,再次委婉地暗示,孔世业和孔世娟是很想得到玉睛的,他们有用,有大用。
周寻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