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还是对孔世娟感兴趣,想再了解她,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放不下玉睛的事,还是真像孔青虬说的,迷上那份心灵报告。他决定不弄得太清晰,在某种底线之上,某种范围内,随心意去做就好。他告诉孔青虬,这可能是受了孔蓝雀的影响,变随性了。
孔青虬冷笑,周寻也是能被影响的?有谁比你更随性?你想接触谁研究谁,我有办法吗,不用这么“客气”地来跟我说。
听孔世业说了以后,孔世娟对婚姻的抗拒引起周寻特别的注意,之前孔世娟言语间也涉及过这样的想法,周寻认为在这个社会不算特殊,不婚主义者越来越多,几乎成为一种趋势,只是像孔世娟这样从小在这样传统的家庭长大,也有这想法,有些特殊,但哪个人没有点特殊之处呢。
那天冯梅芳坐在院角剥花生,周寻在一边跟她闲聊。到孔家这段日子,周寻特别喜欢这样的机会,冯梅芳手头上做着琐碎又安静的事,他帮着闲闲地干点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这种时候,总感觉时光也蹲在院子一角,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干活,忘记了走动。周寻总会一恍惚,冯梅芳成了他的妈妈。
那天,不知怎么的聊到孔世娟,冯梅芳聊起孔世娟的婚事,停下手里的活,呆了呆,满脸迷茫,她不知道女儿怎么不肯嫁人,她问过孔世业和郝婷,孔世娟在城里没交过男朋友,也就是说没在这种事上伤过心栽过跟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回想了孔世娟从小到大的岁月,一直很正常,很让人省心的,她不明白怎么变成这样。她细细想过,孔世娟是到城里后才有了这些怪想法,得出的结论是,城市把孔世娟带歪了。
这是周寻第一次看到冯梅芳为一件人事真正操心了。
现在,冯梅芳一跟孔世娟提婚事,温和的孔世娟就变得焦躁固执,让冯梅芳别操心,她的事自己有安排,说当了这么多年乖乖女,要自己拿一次主意。
冯梅芳几乎不认识女儿了,在孔世娟面前,她突然有些怯,有些没底,她想了想,问孔世娟能不能告诉她是为什么,她改不了孔世娟的主意,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孔世娟想了很久,缓缓摇摇头,跟你说也说不清的。
冯梅芳垂下头。
这么说吧,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好。孔世娟大概有些不忍,最终给了冯梅芳这样一个理由。
你想做什么事。冯梅芳追问,家里能帮一把的么?这事妨碍你成家?不能成了家再做?
没法的。孔世娟又焦躁了,不迭地摇头,总之,这事我有安排,要做的事我自己还没弄明白。
冯梅芳很担心孔世娟,说对她没底。
周寻安慰冯梅芳,孔世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行为在城里很普通,现在这一代女孩就是这样,意思是,她认为不正常的孔世娟其实是正常的。说完,他觉得自己的安慰苍白又可笑。好在冯梅芳没再说什么,她又开始手头的活了,像对这件事也认了命。
周寻找孔世娟之前,孔世娟倒先来找他了,立在周寻房门口轻轻敲门,拿了两瓶可乐。
一坐下,孔世娟就问周寻会不会打扰,又对周寻解释,说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但她有些话不跟家里人谈,不知为什么,对着熟悉的人,对着家里人,她很多话说不出来,反而是对着陌生人放松。说到这,她又说不是把周寻当陌生人,只是他跟家里人比,是不一样的……
周寻止住她,说她找他聊他很开心。他冲孔世娟微微笑,孔世娟聪慧极,立即在他的笑里感受到什么,抿了嘴,点点头。
周寻打开可乐,递一瓶给孔世娟,自己拿一瓶喝着,孔世娟放松不少。
这次,孔世娟很怪,突然谈起她的同学,主要是那些结过婚的,很早就结了婚,变了工作或辞了工作,生了孩子后或人变了或日子变了或性格变了,总之,有种让人认不出来的陌生。孔世娟讲起她的同桌,前两天初中同学聚会,她同桌抱了一个孩子来。见到孔世娟,她腾出一只手激动地抓住孔世娟的手,想要和她好好聊聊的样子,但孩子一直闹,孔世娟只好帮着哄孩子。终于把孩子哄安静了,同桌问起孔世娟这些年在外面怎么样,孔世娟拉了拉椅子,凑近同桌,要跟同桌好好谈谈,有太多的话想跟同桌说了。想当年,她们放假常会凑两三天,你来我家或我去你家,晚上睡一起,说话说到天亮,其实孔世娟就是那时起开始爱说话的,但除了同桌,没人知道,也没人相信。同桌的孩子尿了,同桌忙着找尿布,给孩子换尿布。
同桌换尿布的过程中,开始絮絮抱怨了,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婆婆平时虽然帮忙带,她还是忙得鸡飞狗跳。她丈夫工作多,家里什么也帮不上,她也不想生这么快这么多,可第一个第二个都是女儿,婆婆和丈夫着急,要她快点生个儿子。老天总算开了眼,这老三是儿子,如果不是,她还不知得生几个呢。
对了,世娟,听说你还没结婚,真的吗?同桌给孩子换好尿布,稍稍收拾好东西,终于把话题又扯向孔世娟,你怎么还不结婚,像我们世娟长这么好,又这么会赚钱,一定能找个好的。
孔世娟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有些出神,努力想把眼前这个同桌和以前的同桌合成一个人,始终没成功。
记忆里的同桌扎着高高的马尾,着一条碎花裙子,经常半跑半蹦,裙角和马尾一起飞扬着,她爱笑,说着话眉梢眼角带了笑,听到些什么忽然就笑起来,又脆又响,有些无遮无拦,好像她的日子里到处挂着带笑声的铃铛,随便转个身或碰着撞着就发出了笑声,完全不需要笑的理由。
刚刚同桌进门时,孔世娟认了很久才敢确认是她,她竟剪掉了曾声称比她的命更重要的马尾,穿着T恤衫黑裤子,腰撑得圆圆的。这么多年,同桌到底还是没穿上自己做的衣服。那时,同桌喜欢在本子上画各种衣服的样子,说等她长大了,要照着画把衣服做出来,她相信她设计的衣服样式是最特别最美的,她穿上也会是最特别最美的,说也要给孔世娟设计,说孔世娟性子跟她不一样,长得跟她不一样,衣服也该很不一样,要把孔世娟打扮成嫦娥,让孔世娟寨里人看了都惊掉下巴。同桌还要给别的女孩设计衣服,让大服装厂做出来,所有的女孩都该穿得美美的。每每这时,同桌就半仰起头,半眯起眼睛,半举起手,孔世娟觉得同桌一定看到所有女孩都美美地走在阳光下的情景。
那时,同桌总是嫌孔世娟太规矩,穿得规规矩矩,人也规规矩矩,说她像个小老太婆,她硬要孔世娟穿上她的花裙子,拉着她飞快奔跑,要她唱歌,大声地唱,说孔世娟再那么木着脸,木着嗓子,人会生锈会发霉的。孔世娟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她穿着同桌的裙子,被同桌拉着跑到山上,冲着远处的白云,唱了一下午的歌,她觉得那天下午她把自己唱开了一道口子,后来,她就是顺着这道口子走出孔家,走到城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