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同桌就想好长大后离开寨子的,离开寨子后去哪,同桌还没想好,反正要走,寨子里那几条巷子,那些人家,那些日子,她是看得透透的,说再嚼不出什么滋味了。班里有个同学,有亲戚在城里,偶尔来会讲很多城里的事,那个同学讲给同桌听,同桌想得整夜睡不着,说外面有很多那样的城市,精彩得让人想也想不到。
孔世娟说也想离开寨子,离开家。同桌提到玉睛,说孔世娟出生在孔家,有玉睛这样特别的东西,她跟别人不一样的,言下之意,孔世娟很幸运。孔世娟反驳了同桌,她觉得正因为有玉睛,也才更不起眼,家里没人看得到她,没人觉得她的想法要紧,她委屈。孔世娟认为那是她第一次表达自己。
孔世娟和同桌之间有个约定,约定二十年后在某个美丽的城市相遇,到时看看彼此都过成什么样。许下这个约定时,她们激动得胸口鼓伏不停,都将二十年后的人生想得极绚丽。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孔世娟觉得不用再约了,二十年后的情形,已经很清楚了。
那天聚会结束时,同桌抱着孩子要走之前,突然对孔世娟说她不明白怎么就嫁了,就生孩子了,就过上这种日子了。孔世娟看同桌的表情,她似乎不难过也不生气,只是倦倦的。那时,孔世娟没感觉到什么,可回家后,她老忍不住想起同桌倦倦的表情,那表情让她打冷颤。
说完同桌的事,孔世娟一口气把可乐喝光了。她说直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又说很庆幸生在这个时代,至少是能走的,还能稍微选一选的,算有些自由,她难以想象,如果生在以前的孔家,她的日子就全由不得自个做主了。孔世娟提起她的大姑孔珍。
周寻第一次听孔家人谈起孔珍,之前想过问的,觉得太突兀,没想到今天有机会。孔世娟听丹生婆婆讲过孔珍小时候,也是极懂事听话,家里大大小小的活拿得起放得下,绣得一手好花。孔世娟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孔珍很疼她,孔家人中,孔珍是真正关注她,宠着她的人,可惜时间不长,孔珍就出嫁了。
孔世娟还记得,孔珍出嫁时,寨里人都在议论,意思是大姑父有本事有运气,娶到了孔家的大女儿,大姑算不上好看,长相只能说是周正,但她是孔家大女儿,有过孔方这样的爷爷,还有孔丹生这样的父亲。大姑父家是个普通的家庭,住在镇郊一个村子里,但大姑父有头脑,懂得做生意,会说话,乡里人认定就是靠大姑父那个脑子,那张嘴,才娶得上大姑。
孔珍过门后,开始丈夫对她不错,但慢慢地很一般了。孔世娟小时曾听孔珍跟丹生婆婆诉过苦,丈夫说她不过这样,意思是孔家的名声和底气把她撑高了。那时,孔世娟不懂,但不知为什么,对这些话印象很深。长大后某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孔家和玉睛对于孔珍意义,孔家成就了她,也败了她。她觉得孔珍委屈,她本来就是孔珍而已,人家非把也看成孔家人,摸着玉睛长大的人,丈夫把她假孔珍娶去了,又嫌弃真的孔珍。
孔珍经常回娘家,回了娘家就住下了,不想回去,有了第一个孩子,还常抱着孩子回来,一住好几天,直到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出生,孔珍回娘家才回得少了。孔世娟说孔珍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就很少有机会跟孔珍好好说话了,孔珍在孔世娟眼中变得面目模糊。后来,她在城里打工,夜里会时不时想起孔珍,曾经最疼爱她也最耐心听她说话的人,但她记不起孔珍的样子,这让她害怕。
孔世娟拿起可乐瓶,仰起头,才发现喝完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满脸茫然,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她回过神,羞怯地笑笑,我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扯一点那个扯一点,一团乱。
一点也不乱。周寻说,你谈的其实是一个意思,我明白。
孔世娟笑了,笑像花一样啪地绽开,无遮无拦,这是周寻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放松,这么真实。
孔世娟说在孔珍和同桌面前,她总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能现在自己不用被什么管着,日子里不用太看别人的脸色。孔珍和同桌也明显表现出对她是很羡慕的,她们对孔世娟在城里的生活充满想象和向往。
都喜欢问我在城里的事,可我不想讲。孔世娟说。
孔世娟说她明白,孔珍和她同桌想听的,跟她想说的不是一回事,她说在周寻面前能说真的,对孔珍和同桌不能,会吓坏她们,她也不想让她们把她看成怪人。
孔世娟抱住脑袋,我说得好乱。
周寻给她倒了杯水,静静等她说。成为她的倾诉对象,他很幸运。
城里确实很自由。孔世娟喝下整杯水,又开始说,语调和神情像在自言自语,只要不疯不傻不伤人,做什么都没人拦你,可也没人理睬。你说多么怪,被管着的时候难受,没人管着又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应话怎么安慰,周寻羞愧地搓着手,这时候他竟莫名地又想起玉睛,想,孔世娟的纠结跟孔家有关,跟玉睛更有关系。可怎么问,问什么,周寻一时没有头绪,半天,他憋出这么一句,玉睛又回来了,所以有些东西还是在的。
周寻不知这算什么安慰,他学过的一堆心理引导理论全派不上用场,在这时候显得单薄可笑。
玉睛?孔世娟猛地抬起头,我真不明白,怎么又出现了。
孔世娟的反应让周寻吃惊,她觉得玉睛不见了反而清静,时间一长,这事总会过去的。
那只眼睛还要盯下去吗?孔世娟直直盯住周寻,脸上有某种醉态,周寻几乎怀疑她刚刚喝下去的那杯不是水,而是酒,她耸着肩,说,盯得过来吗?再神能广大也盯不过来的,现在不比以前。
周寻希望孔世娟顺着玉睛的话题再谈下去,但孔世娟沉默了,且沉默的时间特别长。
以后有什么打算?这问题在周寻脑里旋了好几圈,最终问出口。
打算?孔世娟似乎没弄明白这问题的意思,我的打算?
孔世娟握着杯子,无措地转来转去。
先得有长远点的生意,让自己踏实些,接下怎么样再看。好半天,孔世娟只含含糊糊绕出几句话。周寻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又加了次水,两人突然闲聊起来,孔世娟好像为刚才说的感到不好意思,问起周寻一些工作之类的闲话。聊了一会,孔世娟走了。
看着孔世娟出门的背影,周寻迷惑不解,何玉慧不止一次暗示孔世业孔世娟很想要玉睛,这跟孔世业孔世娟自己说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玉睛还有他不知的价值?这价值是孔世业孔世娟需要的?周寻思维胶着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