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平凡人来说,有些灾难即便来到眼前,也难以让人接受。宁息总觉得发生的一切太过于不真实,但一切又真真实实的发生了,以至于从小木讷的他来不及反应。
潮湿阴冷的牢房内,宁息直勾勾的看着眼前斑驳的墙壁,夜里的寒气刺骨,空气中还弥漫着排泄物混杂着稻草腐烂的恶臭,这样的居住环境比家里的那头老牛居住的牛棚还要差。
宁息无心去在意这些,他已经在这里呆坐了三天。他和姐姐宁渟分开关押在不同的闹房,姐姐在女牢,他不知道现在的姐姐是什么样子。姐姐宁渟最爱干净,定然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但想必姐姐宁渟也同自己一样无心关注这些了,她此时应该还在流泪,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便是一碗丰盛的断头饭和一壶烧酒,明日他便要在闹市上人首分离,但他此刻竟然并无对死亡的畏惧和恐慌,更多的是无奈。
宁息从未有过这样无奈的心境,以前就算受再多的欺辱,他都能心平气和不去在意,因为他觉得有父亲和姐姐在,一家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就好。他是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更别谈有什么欲望,所以对他自己而言,受什么样的欺辱他都能接受,也都不去在意,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但现在,连那种毫无追求的平庸他都失去了。
如今,父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既然已没有生的希望,死又如何?
两间牢房之间是用粗如寸许的铁制栅栏隔开,隔壁头发蓬乱如鸟窝的人看着宁息牢门处放置的丰盛饭食,他咽着口水口齿不清的问:“小兄弟,你那鸡腿,吃不吃?”
这已经是这人三日里第十数次与宁息搭话,但宁息始终没有心情搭理他,宁息不知道的是,这个人不止是馋他这碗断头饭,而是他所在的这件牢房闲置的太久了,那蓬头垢面的男人也寂寞太久了。
“小兄弟,我看你年龄不大,想必还不会喝酒,那烧酒我替你尝尝?”那人不依不挠的问道。
见宁息还不说话,他只好再次放弃,卷起那不知是黑色还是脏成了黑色的被子翻身对着墙壁,眼不见心不念,但肚子还是老实的呱呱叫。
书院,一座小院里的荷叶和杨柳展现出不合时宜的绿意,竟然在这不甚明亮的夜色中,也是那般清晰。
“先生,宁息明日就要处斩了,我们就这么等着?”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小院里没有点烛,但那袭白衣还隐隐约约看的清,那袭白衣回复道:“你想劫狱?”
“想。”年轻的声音回答道。
“那便去,晚了可就没机会了。”男人抬手,咕噜噜饮酒。
“白言不能去,所以才来找先生,希望先生您去。”白言说道。
“若是为师命你去呢?”白衣男人正是白衣卿相柳白衣,一向和颜悦色风流不羁的柳先生,第一次拿师命去压自己的学生。
“家规在前,师命在后,家族规定白家子弟不得做出有违秩序的事。”白言回答的字字铿锵有力,说完他低头施礼,恳求道:“希望先生去救救您的学生,”
“想去,我去不了。”白衣男人说道。
“为何?”白言语气略有不满,疑惑问道:“先生身为儒仙……。”
柳白衣不等学生说完便哈哈大笑,笑声悲凉,“你家老祖宗没教过你,儒家先圣若儒心不稳,便跌出九品十二境外?”
不论是三教中人还是江湖武夫的武道品秩都可用九品十二境来划分,若是跌出九品十二境那便是与普通人无异。白言心中感概,难怪他感觉不到柳先生身上的气息和气场,他一直以为是儒家浩然气的自然温和所致,却未曾想到竟是这种原因。
一时间,小院内静的只有那池中鲤鱼跃出水面的噗咚声。
久久沉默后,白言出声喊道:“先生。”
“嗯?”
“或许宁息不会死吧!”白言犹豫了一下说道:“您收宁息为徒,肯定也是看出什么了吧?”
“他只是个秉性木讷的孩子罢了!”柳白衣说着,转身走进漆黑的屋子,“原谅为师无能。”
“这鸡腿凉了,要是还热乎着,肯定更好吃。”说话的声音咕咕囔囔,显然是嘴里塞了满嘴的吃的。
宁息坐在这蓬头垢面的人面前,看着他吃光了自己的断头饭,然后拿起烧酒仰头喝上一口,笑呵呵说道:“小兄弟要不要来一口,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上就别顾忌那么多了。”
这人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身上浓烈的酸臭味竟盖过了酒味儿,那张脸黑的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好似没有,根本看不见他在笑,只能凭声音去听他那满足的呵呵声。
宁息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却总是呵呵笑的父亲,父亲也喜欢喝酒,几乎是每隔上几天就会坐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星空喝上一碗。宁息伸出手,接住那壶酒,也不嫌那怪人脏,直接仰头便喝。
酒味浓烈呛鼻,入喉火辣,进入身体后宁息感觉体内翻江倒海般一股气往上冲,那滋味难受极了。
“有人来了。”蓬头垢面的怪人忽然开口说道。
宁息捂着嘴回头去看,却并不见人,宁息回过头,抬手准备再灌一口烧酒。突然,身后那仅有的一面斑驳的墙壁如炸裂一般,尘土飞扬,那青砖撞在铁栅栏上,一根根铁柱如同被拨动带的琴弦,嗡嗡作响。
一个双手持剑带的短发男人从那破开的墙外走进来,看着宁息说道:“小孩,跟我走。”
“我父亲在哪里?”宁息很快认出这人便是左农。
左农眉头微皱,不耐烦道:“出去再说。”说完不等宁息反应,右手剑回鞘,单手拎起宁息抗在肩上。
“小兄弟,谢谢你的鸡腿!”
宁息只听到那怪人笑呵呵的说了这么一声,接着他便被左农背出了那间牢房,隐隐约约的他看到地上睡着一个衙役,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轻抚到他的脸上,他听见了耳边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宁息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他只是喝醉了,不会有事。”左农话刚说完,宁息哇的吐了出来,他连续几日没有进食,胃里没有食物,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左农根本不给宁息放松的时间,开始往前碰跑。宁息被倒挂在左农肩头,他用力的仰头看着跑在后面的姐姐。左农奔跑的越来越不稳,越来越颠簸,他如同漏水的葫芦,胃里时不时的往外翻腾着液体。
耳边充斥着厮杀叫喊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远去的地面上不断有衙役躺倒在地上,他们手中还拿着刀,宁息口中的呕吐物滴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丝毫不在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姐姐跟在后面一步步跨过那些在睡在地上的衙役,她表情很难受,用手捂着嘴,红着眼眶。
终于,什么也吐不出来,腹部上方仿佛重了一刀般的难受,绞痛。左农把他放在地上看着他说道:“清醒了,就保护好你姐姐,跟在我后面。”
一把刀被左农用剑挑起到宁息面前,宁息伸手握住了刀。他倚着甬道的墙壁,身体乏力还挺不直腰杆,伸出颤抖的手擦干姐姐眼角的泪痕,然后握住姐姐的手说道:“姐,我们走。”
左农如同一尊杀神,所有与他接触的衙役都应声而倒,宁息握着刀,牵着姐姐宁渟的手一路跟到了甬道尽头。
那里是大牢的出口,门却敞开着,仿佛在迎着着他们。
左农再次抽出右手的辟地,径直向门外走去。几乎是刚踏出那扇门,突然响起一阵嗖嗖声,万千箭矢射向踏出大门的左农。
“左农!”
“铁憨憨!”
宁息和姐姐宁渟焦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们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了左农的身体,但紧接着他们发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覆盖了左农的位置,左农的身体却消散了。
外面杀声四起,不断有人尖叫着。
宁息拉着姐姐宁渟的手走出门外,却见所有持弓箭的甲士大多已经倒地,却仍有数不过来的守城甲士持长戟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本官就料到今日会有人来劫狱,惨杀红山村三百六十三口,六名衙役和五十名守城甲士,罪大滔天,今日,本官便要……。”
左农双剑交叉抗在肩上,不等那肥胖的成大人说完便开口说道:“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