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京的东城门走出,只须向东再行十几里路,便可到达汴凉城。
汴凉城比不得上京繁华,及不上柳州富庶,可汴凉城有一个无论是上京亦或是柳州都比不得的好处——尤其是对好戏曲之人而言——汴凉城中集齐了各种各样的名角儿,能把同一部曲目变着花样给你百十种变化来。
长春街更是其中佼佼者的聚居地,一条长街,百家戏曲,或是偏西北一带的自由奔放的、高亢的唱腔;或是靠南一岭的浅吟低唱的、婉转悠扬的声声吟唱。
戏曲戏剧之中,自有千种人生百样回肠,你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你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司空见惯的;光怪陆离的;只要戏剧家愿意,你都能在戏台上或是戏曲中见到、听着。
三十年前,某位喜好戏剧的文人经过汴凉城时便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汴城皎皎空明月,
冷眼横观千年雪。
目不暇接长春戏,
一曲唱尽万般情。
此刻的长春街上空,轻若鹅毛的絮絮白雪身姿轻盈,随着百荟园中的唱腔的高唱而高飞、低吟而落下,宛若被戏曲赋予了灵动的生命。
百荟园中的客人大多备着几盏小酒,身子冷了便喝上一口暖暖身子,这是他们多年看戏的经验,也是习惯。
旁边的炉火烧着,努力地驱赶着外来的寒气,台上的角儿唱着,要挣台下看客的喝彩。
这台上角唱的是上京城中传来的一曲目,乃是京中奇人,闻得秦淮有一首《赠男儿有感而作,这出戏分唱三回:
第一回:将军校场连挑十人,夜入青楼连戏罗裙。其曲调前半段高昂有力、飒飒英姿皆在鼓声之中,后半段变为戏谑,一扑一躲暗合铜锣。
第二回:将军巧遇娇小姐,难为痴心遇流水。回戏分两幕,一幕是小姐书生后花园相遇,书生作诗巧得小姐芳心;一幕是将军欲见不得,房中空望倾述痴心,一处曲调柔柔似水、缠绵悱恻,一处只作独白,空空荡荡、好不凄凉。
第三回:将军痴痴追求小姐不得,为爱疯魔,暗害皇上、提刀杀人,不复为国。鼓声、唱调愈发高昂,伴随着凄凉婉转的二胡之声,将军一步一步走向黑暗之中,乐曲戛然而止,将军站上高台,长叹曰:寄望世间真男儿,以此为鉴莫为师。一叹三叠,循环往复,振聋发聩。
台上这出戏已经唱了三天三夜,台上的角儿也换了百十个,台下的看客更是换了一拨又一拨。
台上的戏已排了二十五遍,现在在唱的是第二十六遍,刚刚唱到将军举刀残忍杀害小姐及书生之时,百荟园的门轰然被打了个打开,风雪一下子欢快的涌进房中,听戏的人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祁老六是当地出了名的爱听戏的混子,与他爱听戏的名头同样响亮的,就是他那一点即爆的脾气。
“奶奶个熊,哪个龟孙子扰了爷的雅兴,看爷不打死他!”
祁老六身形算不得矮,足有七尺六寸,在一种唱曲的听戏的当中,算得上个大块头,也因着他块头大、性子又是个混不吝的,平常人家一般对他多有忍让,日积月累下来,便也叫他自觉成了此处的地头蛇。
可叫祁老六想不到的是,进来的这人块头竟比他还大,约摸着得有尺上下,浑身肌肉隆起,看着便是个练家子。
看戏看多了别的好处没有,倒是让祁老六凭空张了一个本事,看人的本事,所以祁老六果断的就怂了。
祁老六狠狠的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外强中干的地道,“奶奶个熊,就是你这臭蚊子扰了爷的雅兴。”复又坐了下去。
百荟园的两个伙计很快地将大门关了上去,他们这大门平常是不开的,纵是有新的客人,大多也是从旁边的小门绕进来,偏偏这客人好不识趣,可又长得凶残,伙计也不敢招惹。
两人快速的对了一眼,一个好声好气地把人哄了进去,一个绕到后台寻那东家做靠山、同时询问对策。
绕到后台的伙计很快地就找了东家的身影,谁知东家听了这事却是无动于衷,反倒像是早有所料,吩咐伙计好酒好菜地招待着、给他寻个好位置听戏。
这头,招呼人的伙计很快的收到了东家给来的命令,深深以为这大汉定是有着了不起的来头,才值得东家如此招待,于是乎上上下下地跑腿、端茶送水烧暖炉,把这大汉伺候得比大爷还要大爷。
大汉悠然自得地享受着伙计的服务,看着伙计将祁老六请了出去,对于百荟园的举动他并没有半点意外,江湖总是这样,欺软怕硬的人总是居多的。
大汉慢慢地将视线转移到台上,别的不说,台上角儿绝对是对得起名角儿这个称号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这眼波的流转和躯体动作的入微表现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真的将人拉回十五年前的那段岁月。
过了大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大汉已是渐渐沉浸其中,仿佛化作了戏中的将军,为他喜,为他悲。
终于演到了官小姐与书生成亲的场幕之时,大汉的神情渐渐变得扭曲起来,形状可怖,比起地狱中的恶鬼也差之不远。
这并不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这出戏,他不愿意想起过去的某些回忆,也许他曾经确实有过效忠皇室、报效北宋的理想。
可自从承天盟找上他、他决定背叛先皇、杀死那对该死的夫妻之后,世界上就再没有皇宫禁卫军统领秦三虎了,有的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以杀人为乐的承天盟走狗。
偏偏他又忍不住地去看、去想。他的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如果,如果当年那个女人选择的是自己的话,如果当年的先皇不是将他留在禁卫军而是将他送到沙场的话,如果先皇将他留下之后没有太多试探的话,如果、如果……也许,也许,后来他不会为承天盟杀那么多的人吧,也许吧……
但他很快地就偏离了这种情绪,因为的心底还有另一个声音语带嘲讽和诱惑,那是和真正的恶鬼也没有多少区别的声音:也许什么?难道杀了那对狗男女你不痛快?弄死那个狗皇帝你不舒畅?何必那么虚伪呢,直面内心的欲望有那么难吗?承认你我天生便是好杀人的恶鬼又有多难受,若你还是这般优柔寡断,还不如早早地把身体交给我,你也好早登极乐呀。
“住口!住口!给老子滚蛋!”大汉忽地抱住了头,又把桌上各式各样的面食糕点横扫了个遍。
他面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涨,寒冬腊月之中他的汗更是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坐在大汉周遭的“客人”身手敏捷地撤到一旁,空出一个约莫六尺的包围圈,桌布一掀,拔出各式各样的兵器,转瞬之间便将大汉团团围住。
台上的角儿依旧在唱,有人花了重金买他唱这一出戏给台下的人听。
角儿唱了十余年的戏,见惯了大风大浪,一掷千金的客人他不是没见过,可出手这么阔绰的倒是头一回见,无怪乎他胆子要比平时大上许多,毕竟,酒能壮胆,钱也能,并且,还要有用得多。
紧接着,百荟园的大门再一度打了开来,风雪很快地又涌了进来,与风雪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白袍年轻人。
那年轻人分明走的极慢,看上去就像是悠闲得就像是要去朋友家做客,可他对大汉产生的压迫感却要比那些围着大汉的几百人加起来都要强。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时之间已是缩短了大半。
越来越多的汗顺着大汉的下颌流下,滴入他的衣领之中,他内心的那两个声音一下子统一了所有的意见——那就是——逃!而且是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