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已经是深秋时节,林萱也能渐渐地谈起霖铃,四个人又能重新在珲春堂见面,只是少了霖铃的他们,相处得有些无趣起来,这个时候寒光才发现霖铃确实是连通他们几个人之间的纽带,只是她走了,他们也只好放弃以前的那种相处模式。
这天,他们在珲春堂最僻静的雅间——伊莲房里喝着霖铃最喜欢的六安瓜片。他们从前从不上雅间来喝茶,因为霖铃嫌这里闷,窗台也太高,看不着外头的好山好水的光景,离喧闹的靖光神庙主街也有些远,要她在这里喝茶还不如和她出去哪里吃美式呢。
林景见寒光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自家妹妹好像也提不起劲的样子,就只好充当林萱霖铃以前的角色,说着一些显而易见的胡话,和一些不知真假的经历,来逗他们和他的心上人笑——他刚刚把曲淼也叫了进来一起谈天。
曲淼也许是对他终于有了点心思,很是捧场地在旁边一直笑,但也不知道是笑他的傻样还他的那些笑话。她和林景相处了几个月之后,渐渐地也会红着脸偷看这个大大咧咧说要追自己的男生,也会想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曲淼偶尔也会和寒光他们一起坐坐,只是她今天要值班,到了上班时间就出去了,于是“伊莲房”里面就只剩下有些沉默的四个人。
“任瀛哥,你说过以前遇见过比霖铃还要古老的鬼魂的对吧?说说他是怎么样的吧,他现在在哪里?也,也和霖铃一样归去了吗?”林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迅速敛去了些骄躁和不沉稳的性子,再也不是以往那个泼辣、偶尔有些聒噪的林萱了,寒光看她都有些陌生。
任瀛有些没料到林萱还记得自己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但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了,他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从第一次见到那个“鬼”的经历开始说起。
任瀛和林家两兄妹一样,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起初也会和父母说自己看见有人在某个角落看自己。然而成年人有自己的信仰和经验,父母、老师们当然都只当是孩子是因为看了太多漫画书和动画片,和所有小朋友一样入了戏,沉迷角色扮演而已。所以他这样和大人说过几次以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他知道再说的话,也许自己就会成为书里的那些恶魔、妖怪了。
从此,他便一直装作看不见、或者对他们不感兴趣的样子,无视着从他们身边错过去就好。幸好遇到的那些鬼魂也不从骚扰他,有的看他长得白净端正,还会冲他笑笑说句“哟这个娃儿长得可俊啊”……任瀛的幼儿园时期也暂时算是无波无澜地过来了。
这样的有些灵异但还算是平静的生活从他上小学开始,便戛然而止。
具体他也忘记是哪一天了,只记得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放学回到家,母亲在门外的花园修剪花木,阿姨在阳台收衣服,他一个人在厨房准备打开冰箱找吃的,他拿出一瓶冰可乐,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在冰箱的倒影中总觉得身后的背景有些异样,回头一看就是那个十分特别的鬼魂。
那是个穿着怪异的长衣长袍的男人,头发很长,戴着一顶做工精致但是很罕见的玉冠。
这个男鬼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从没见过他和别的鬼共处,总是自己一个人。
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游荡的鬼魂一般都是孤独的,总是拉着在附近认识的同伴一起在哪个角落和普通人一样聊天说话,他们有的时候也会拉拉家常、说说别人的闲话,任瀛有时都会无法分辨那些到底是人还是鬼。
可是那个鬼魂却从来不是这样,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并且从来不会有鬼敢凑上去和他讲话,都有些害怕的样子,躲得远远的。
最让任瀛感到奇怪的是他总出现在自己家里的某个角落,不像外面的鬼魂,总是到处跑,到处找。他每次一出现就阴沉地盯着那时还只是个孩童的自己,看得人发慌胆寒。其实如果是普通的鬼魂,任瀛并不惧怕。他天性沉稳,不是胆小怯懦的孩子,而那个鬼魂却不一样,他和自己对视后,和自己说了莫名其妙的两句话。
“我是毕厌。”
“我是世界上最恨你的人。”
他的脸上有着任瀛还不能理解,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恨意。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极其害怕回家,更害怕一个人关灯睡觉。他甚至借口怕黑在自己小时候的朋友的家里住了近一个月,最后他在外经商的父亲从国外回家乡定居后,他才敢回去住,那鬼也不再那么猖狂。
因为还是个孩子,他不敢正视他,不敢告诉别人,也没有办法和谁商量。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叫毕厌的鬼突然变得暴躁,更加阴狠,他开始对任瀛面露凶相,靠近他、咒骂他、恐吓他。言辞之中狠厉、肮脏,完全不像是正常人地对待小孩子的态度。他还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任瀛,哪怕他百般请求他的母亲带他离开罗安,搬家数次,毕厌仍然穷追不舍。
本来他以为毕厌再是奇怪、再是惊悚,也和其他的鬼魂一样,不能触碰自己,也不用太过在意。
可是从那年开始,每年的的八月初六,无论他人躲在哪儿,如何他如何尽全力反抗,他总能把自己抓到那个荒凉黢黑的坟墓面前,那群无字碑面前。那个地方很冷、很黑,一百多块无字石碑立在那里,幽幽的在黑暗中让人害怕。
毕厌将他抓到那里,让他跪着,让他磕头,让他认错,等他咬着牙照做之后,最后再给他一把刀,让他在坟前自刎。
寒光听到这里,颦眉看向任瀛。他说着这话时看起来很是平静,好像在说自己的小时候的出糗经历一样居然还着些自嘲的笑意,而那边的林家两兄妹却已经吓得目瞪口呆。
任瀛轻轻歪歪脖子,他的右侧脖子上的狰狞的疤痕就立马能够看见,那都是与毕厌抗争的印记。
毕厌并不是在那一天突然有了实体,能够用蛮力伤他害他。他只是感觉好像有一股无名的气息操控了他自己的右手,让他自己拔刀出鞘,向自己的脖子逼近。
虽然听起来确实吓人,但就像奇迹一般,他一直以来好像都有着比他的年纪大很多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在生死关头,他每次都用尽全部力气,咬紧牙关,实在控制不住便如同野兽一般低吼和怒叫,就是从来不肯松懈一分力气,或是向那个此刻一点都不像人类的毕厌求饶。
最让他和此刻在听的寒光他们感到幸运的一旦是候过天亮的那一段破晓时光,毕厌就只能又恢复到那种恼羞成怒、恨不得对任瀛拆骨抽筋但却始终不能动他毫发的样子,他就也算是活过了那一年。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如此,那毕厌也好像每年都更将狂妄了。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十九岁的时候,刀锋只差最后一毫米就会划破他的颈动脉,流出的鲜血已经淌了一地,他硬是在最后的一刻熬过去了,才自己踉踉跄跄地去医院缝针消毒。
从他真正长大以后,他每次回家前都会将那个伤口捂得十分严实,或者找个理由一直等到伤口愈合才回家,家里的人也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孩子原来一直在经历这么恐怖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青春期的男孩子大概就是这么内向话少的,过几年就会开始健谈的。
任瀛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本以为未来的每年八月初六他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谋杀和她、他无能为力的侮辱。但是自从他的父亲因病去世后,毕厌就再也没有出现了,那年的八月初六也没有将他带走。但任瀛本能地感觉到他并没有离开,他的卧室里还偶尔有他来过的那种诡异的气息。
于是他毕业后,来到了以前住过的罗安市,想趁这次机会永远地逃离那个噩梦。
林萱林景两兄妹听得有些惶恐不安,和任瀛的童年比起来,他们简直就只是一个奇妙历险记般的童话。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鬼魂,他们自己身边出现的鬼都很和顺可亲,甚至有些热心的鬼还会警告他们离自己没有留意的危险远一些。
任瀛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知道如此阴狠的鬼只有他这一个,其他的倒也和两兄妹说的差不多。他还说这事情也已经过去七年多了,自己也已经习惯了。
林萱林景看他的目光渐渐多了些钦佩的意思,他们虽也是从小过着能看见鬼魂的影子的日子,只是他们的情况可比任瀛的轻松太多了,那些不同于常人的孤单和自卑都是相通的,但这样的惊悚之事他们也许也是无法理解的。
等他们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茶凉天沉了,寒光早就有些困了,侧躺在房间另一侧的竹席上睡着了。林萱和林景见天色不晚了就也相伴回家了,他们和任瀛保证,他们也会去四处问问的,有没有什么那个毕厌的线索,毕竟那个恶鬼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危楼,不知道哪一天……
两个人说完就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任瀛起身去看睡着了的那个女子,她好像梦见了些什么令她混沌疑惑的东西,梦中仍颦着眉,任瀛替她抚开那些褶皱,在那上面轻轻一吻。
女子却轻扇眼帘缓缓地醒了,但是好像还是不太清醒的样子,她轻轻地说:“我梦见好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在我睡梦中轻轻地碰我的眉睫。”
“那一定是个好梦吧。”任瀛看她睡得有些迷糊,鼻子有些皱皱的样子,终于有些平常女孩子的娇俏可爱。
“这么久你从来不说毕厌的事情是为什么,你是不是自己查到了什么?”就几句话这么一瞬间,寒光的那软弱样子就不见了,有些疑信参半地问他。任瀛站起身,靠在窗台,望向那边的西苑的已经落幕的戏台,悠悠地说道,“瞒不过你。”
他确实没有说完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