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瀛本科专业是古典文献专业,高中毕业后考了一所在相关领域十分出色的大学,这个大学的选址还在名胜古迹、相关的研究所和资源中心也十分聚集的地方,本科毕业后他也是直接在附近的一所研究院考的研究生。
他在学校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学校的图书馆、档案室还有他的导师们的私人藏书室里搜遍了立朝前后的所有朝代的官员名录和生平事迹,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姓毕名厌的。他甚至将历代后宫之中稍有权势的宦官和公公的名录也一一较察过,但这六年间仍然没有什么收获。
但他有一天在上学校的选修拓展课的时,却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来都忽略了的事实:毕这个字在立朝以前根本不是一个常用的姓,这个姓是后来各族融合的时候才渐渐成为一个姓的,所以现在的毕姓家族的族史一般都不超过五百年。而且厌这个字,以及就算类似的读音的字在文字从繁化简的过程中,也都不常用于人名,若要入朝为官,名字不讨喜是绝不可能穿上朝服进入宫殿的,更不用说升官发达至能穿上那个“毕厌”身上的那样精美考究的朝服的。
单从名字来看是没有什么线索的,而且就算再去扩大搜索的范围去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用了六年去找一个名字都没有找到,再去重新翻一遍也一定没有什么头绪。于是他便转而去找他唯一还记得的那些有些阴森的墓碑。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记不住那个坟墓的位置,虽然每年被毕厌抓去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地去记那个地方的周边的样子,可是毕厌每次都是突然就出现自己面前,眼睛那里冒着一种平时没有见过的奇怪的金黄色的烟,一副十分可怖的样子。他只不过一伸手,自己眨眼之间就出现在那尊尊家族衣冢群墓前,他再一伸手,自己就只能乖乖地跪在那些漆黑得看不出颜色的草上面,任由他摆布、折磨自己。那个地方的位置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那碑石。
那石碑的材质十分普通,只是随处可见的罗安市当地的石材,形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块没有雕花和着色的长菱形的石碑,高度也不足人腿高的碑石。那碑上无文无名,更别说什么墓志铭之类的东西,但最后一次被抓去那里的时候,他偶尔发现,在不起眼的碑石的右下方刻着一个奇怪的兽,尖嘴毛脸,有翅无足,眼睛很是狰狞的样子,形态狂狷,张牙舞爪。
他那年回去后临摹了这只异兽,发现各种古书中类似的长得奇怪形状之兽很多,但都只是古代人们在那些精怪小说中出现的,完全无从考证,具体落实到每一个部分时又好像和自己看到的不太一样,后面也鲜少有人再有相关的记载。他又去翻阅古兽典籍和相关的记载古籍,几乎把所有的古籍翻完才终于找到了这个“毕厌”。
那是一本残缺了半卷的,单名一个《兽》的典籍,专门记录了古代传说中在野外发现的那些奇怪的野兽和狞兽——野兽凶残、狞兽祸心,据说还残缺了一部分记载了神兽的书卷。任瀛就是在狞兽那卷中发现了和墓碑上的图像相似的描述和图画的。
此书记载中毕厌是一头上等狞兽,有关外形的形容和那个碑文上的一模一样——猿头鸽嘴,鹰翅无爪,覆之以黑毛。后面的描述中记载其专门吸食游魂的妄念和恨意,附身于其上,以此存活世间,不过不少“闹鬼”的传说和异闻都有它的身影,不过历来行迹鲜少被发现,它的真身也从来没有人见过。
其他的书籍中记载它的身迹很多年以前就没有听说过了,只知道它从前是很兴旺的一个兽族,与人类有些交集。
可那毕竟是传说中的故事,任瀛虽然能看见鬼魂,但是毕竟没有亲身见过也是半信半疑,他对这个世界是否还存在其他的奇异之灵还保留态度,不信之也不斥之,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是不是在等待那不同于鬼魂的存在,能在某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遇到寒光以前他只是仍然过着自己曾经那么恳切想要的平静生活。
查到了毕厌这只狞兽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去管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回到家乡祭祖,他突然看见那本记录了自己家族的古代位列朝中要臣的族谱。
那本族谱很薄,自己父亲这一边历来都是世代单传,偶尔怀了第二个孩子,大多胎死腹中又或是早年夭折。要说是巧合,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所以家里的人都说是妖邪作祟,请了不少云游千里的高人来家中作法祈福,但基本都是惨淡收场,甚至有七窍流血者,惊恐地从任家逃出去,连行李和银子都不要了。
除了那个须眉尽白、不请自来的权风道人,那日他站在任府门口,好像是看见任府的上空漂浮着什么,便高声对里面的人喊道:“你们是受了咒的,必定要世代单传、人丁稀薄的,直到哪一天异界者投胎至此才可化解。汝等切莫再白费力气了,多行善事,尽心教导孩子走正道即可。”
那个权风道人说完便走,也不理后面那些听了他的话,气急败坏的家丁佣人,不过任家人都颇信这说法,便照他说的做。
所以任家的族谱比起其他的家族都要薄很多,并且每代都无例外的只有一个男孩。
任瀛本来从不在意这个族谱的,但这次他突然想起来,他的族谱中曾经提到过一件事,让他突然有些在意。他记得自己的家族历来都是行商贾之事的,日子过得富裕,但很久以前有一位祖先曾经是朝廷的名差,那个朝代中的不少大案和奇案都是他审理的。
那位祖先名叫任曲直,是考取功名后,从小官慢慢升上去的。那当朝皇帝还算是勤政为民,任曲直为人清廉,但也精明威武。皇帝就甚是器重他,不少大案子都交给他办。他行事雷厉风行,也确实秉公审理了不少重臣之案,招了不少想要巴结的人的恨。其中最让人咋舌的是一吴姓朝臣,他当时位同副相,可谓是位高权重,想要巴结行贿他的人的队伍常常从吴府排到城门。
但他在任曲直的例行检查中被查出曾克扣边疆战役的军饷、涝灾济民用的灾粮,结党败风,还曾经当众抢夺民女,欺压百姓。本来按旨,数罪并罚当以夺职流放海岛处理,还能够留一条性命。但他那日在刑场受审时,当着文武朝臣、数百名百姓的面顶撞皇帝,还用极为粗俗的字眼辱骂皇帝、皇后,被大怒的皇帝命令抄其全族,并且命人不留尸骨,即刻行刑。
那吴家大大小小几百口人连同家丁和侍卫全被当场处以火刑,官兵围过来团团围住时,吴府里面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都被烧死在自己的府中,其惨烈之状不可言说。住在附近的人们很久之后都好像能听见他们被困在宅院中被烧的痛哭哀嚎的声音,那火烧了一天一夜,烧得原本富丽堂皇的吴家宅院全部化为灰烬,由于没有人敢去灭火,整个吴府就直接成了一个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骨灰的废墟,当地的人便开始将那儿称为吴冢,不时有些吴府家丁的家人在此处祭拜作揖。
后来有人在火烬中还翻出了不少查漏了的连皇帝都啧啧称奇的金银首饰和古董,可见他素日来确实贪污腐败,无恶不作,也算不得是污蔑冤枉了他。任瀛在其他的记载中发现那个罪臣名叫吴清平,名字听起来倒像是清廉之辈,谁知却尽做些不齿之事。
只是,那吴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无辜陪葬确实有些令人扼腕……后来清醒的皇帝渐渐也有些不忍,最后还是将吴府的骨灰就地掩埋,在原来的大门处立了一个简单的吴府墓碑,慢慢地,墓碑风化、字迹模糊后,吴冢就成了一块普通的公家地方。
任瀛这次祭祖看到他们的族谱后,有心便去查了吴清平有关的记载。别的关于罪行和经历的描述任瀛在先前翻看过的记录都有看过,但只有一点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也只有这一点,是使他终于能将所有的记录都连接在一起的最关键的一点。
那个吴清平的家族原来并不是原本就在皇城的,而是那朝的一个边古宗族,历来深居高山之中。他们本也不姓吴,而是姓特图这种异族姓,他们素来信奉图腾之术,尤其崇敬毕厌狞兽,甚至将他奉为族灵,常将其供奉于案前,每逢祭祀是就会献上酒肉米酒,在传说毕厌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大肆祭拜。他们也是拜他们那些巫神之术所赐,竟然能够预测皇族的天命,皇后觉得他们国运有重大作用,便将他们召去了皇城,任副国师,还赐姓吴家,最后才得以走出深山,最终飞黄腾达。
这就是查到的全部古籍信息,稍微归整一下便大概知道那毕厌身为狞兽,自古庇佑吴家的族民,突然见吴家惨被灭族,自己的信徒、族人七零八落,而自己的居所也被大火烧尽,无处可归,便附在了那已经死去的吴清平身上。
也许是因为尚存有人性,那怨鬼吴清平没有坠入魔道,反而躲开了追兵,来到了人间,按照霖铃的说法,一定是为了对任家寻仇而来。
李寒光听任瀛说这些,倒也觉得这个解释和猜想很是合理,只是隐约有些好奇那个吴清平到底长什么样子,也想知道那狞兽又是怎么个模样。
那碑石画得抽象,任瀛也不太能形容出来,就是一只怪物模样,他把古籍的扫描图给她看,也看不出来什么东西。那古籍的画工很是敷衍,一看就是随意自己想象而作,算不得是能够轻易想象出来实体的画,寒光只好作罢。
寒光和任瀛又聊了一会儿,渐渐有些乏了,便伏在窗台又睡着了,秋天的天气很适合补觉,寒光最近也有些嗜睡。任瀛听她浅浅的呼吸声,松弛的表情很是安定的样子,突然觉得过着这样的日子,也许可以再长些、慢些。
秋风渐寒,露水深重,珲春堂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