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毕厌再也没有跟踪任瀛,也没有去孙昊家,他开始埋伏在李寒光的身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当年皇帝下令行刑的时候,毕厌,或者说是他体内的吴清平是最后一个行刑的。
那时他被押在高处,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府中人们全身冒火,在地上扑打、在门、墙上求外面的人放他们一条生路的样子,那一百多口人的惨状、每个人最后倒下掩息的样子他依然一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在那楼台之上把自己的牙齿都咬出了血,但自己却仍然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了,一千多年了,他们的名字、样貌、死状他都记得清晰无比,那皇帝冷酷地下令、任曲直虚情假意为他求情的一幕幕也都历历在目。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就这样下了地狱,更不想轻易地忘记这深重的仇恨去重新投胎,岐花的恶心的香气中,他在那未名路的路口凄厉地向仙神魔怪祈祷,盼望着有哪一个能让他重回人世报仇,他愿意为之出卖他的灵魂和一切。
一开始,毕厌悄悄地化作妖灵寄上了他的身,这是他的家族千古以前开始便尊奉的族中神兽,他大喜过望,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可谁知地狱并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逃出来的,在鬼差和黑衣女子面前毕厌的微薄妖力并没有什么用,反而将他扣押起来,就要将他强行押进已经打开了的城门之中。
眼看就要已经快要跨过鬼城门了,他和它都有些绝望了,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浓,他的瞳孔慢慢地有些异色,他都不知道这就是入魔的征兆。这时,毕厌突然退出了他的躯体,还让他以人之身向偶然过路的神女诉说自己的思念家人之情,请求她让自己能够回到人世,将自己的孩子的骨灰埋葬。
那个靖光神女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他如何都要勉力一试,即使是骗她,从此以后身负诳神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吴清平照毕厌说的做,那看似冷漠清高的神女倒是个心急的,看吴清平已经快要进入那鬼城了,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就屏退鬼差,将他带了出来。要知道鬼城的入口向来是只进不出的,那是哪怕天帝来了也没有办法扭转的事情。
她轻施仙力将他从未名路上一路带了出来,送进了人世,并告诫他切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事成以后也一定要迅速归回投胎,切莫违背了天界、鬼界的规定,说完就就乘着靛鹤悠闲离去。
鬼差们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好慌慌张张地向上面的人禀告。
可是一千年过去了,毕厌和吴清平都没有回来,靖光神女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有去捉它们,他们也就得以一直游离于人世。
吴清平还记得那神女的模样,目光孤高、看人满是冷傲之意的神女靖光——就和那幅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也和那个奇怪的李寒光长得没有什么分别。毕厌邪笑,如果李寒光果真是靖光神女的转世,那么这个神女现在可是凡人一个,法力全无啊,巧的是还和那个小子在一起,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他看着不远处的李寒光,心中默默地盘算着,阴狠地看着那个平静的女子。
寒光最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她,她起初没有发现是谁,后来从卧室的窗子往外看时,突然看见了去坎西村那天突然不见了的杨阿太站在门口。
杨阿太站在寒光面前,一言不发,这个时候已经是夜晚十点多了。寒光见她不说话,也不走,就自己收拾完准备睡觉了。
半夜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看了自己的房间一圈,杨阿太已经不见了,寒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果然,已经十二点了,正好是子时。
杨阿太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是好几个月以前了,难道她一直在等自己过去坎西村吗?那她今天来又是干什么的?
这些得不出答案的问题让她越来越昏沉,她还是渐渐地又沉睡过去。墙上的秒针“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很是突兀。
杨阿太又再次重新回到了未名路,岐花使她清明,老年痴呆症导致的浑浑噩噩、混论不堪早就不见踪影,她想起来很多自己早就忘记的事情,大多都是些令人开心的细碎的小事情和小物件,奇怪的是,那些不那么应该记得的不幸和失落她平日里到记得清清楚楚。
她去世的时候已经一百一十八岁了,是问遍全国都少见的百岁老人,因此她的这条未名路很长,也很曲折。所以那个八岁那年在一个庙宇之中看见那副画的记忆其实并不是那么令人难忘,可是那天在医院短暂的清明时刻,看见了那个女子后,她突然就想起来这件事情。
此时岐花的幽香让她的这段记忆更加清晰,简直像是让她又重新经历了一遍似的。
大人那个时候都管小时候的杨阿太叫做阿妙。那时她的家里很穷,人们都说靖光神庙灵验,她的父亲就带着她和弟弟一起去了庙里上香。他们的钱只够买这三支细香,父亲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它插进香炉里,还跪在蒲团上诉说着他的愿望。
她的弟弟很小,才五岁,正是有些调皮的时候,他在这间庙宇之中到处跑,到处闹,最后在东院一间空房子窗前停了下来。
阿妙也跟了过去,一把拉住弟弟正要回去父亲身边,却跟着弟弟的视线瞄到了那幅奇怪的画。
他们家也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福画,都画着许多凤凰、莲花、鲤鱼之类的吉祥东西,而在这画栋飞云、苍松翠柏的宏伟庙宇之中居然有一幅这么潦草的画,奇怪的是,他们两姐弟却也看的很起劲,周围的那些精工笔墨的山水画也不如这幅女子画那样吸引人。
后来父亲祈完福找到了他们,一边教训着他们一边领了他们回家。
后来他们家果然平安顺遂,慢慢地有高升之势,她嫁的也不错,丈夫踏实良善,她和弟弟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人们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她就总是觉得是这个靖光神庙应了父亲的愿望,于是对这幅肖像画就更加印象深刻了。
后来过了一百岁的生日以后,她的身体渐渐不太行了,偶尔还有不清明的时候。她趁着身体还算是状态好,让儿子孙子把她送回坎西村——她出生、嫁人的地方。在那里,她遇见了李寒光,那是个眉目中藏着很多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的女孩子,她见到寒光的时候,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偶尔会看见她来坎西村的祠堂问自己以前的事情。
原来那个姑娘是失忆了,关于自己的生平居然都忘得精光。这在她看来也有些奇妙,哪怕是自己患了痴呆症,也还多少能记得自己的父母、儿子,而她却只记得自己叫做李寒光,其他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惜那一幅秀妍的脸蛋了。
那天在医院,她居然来看望自己,正巧自己刚好有些清醒。阿妙见她不爱说话,逗了她几句,看见她微怒、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就突然想起来,那幅有些熟悉的清冷的脸在哪里见过了,是了,是靖光神庙,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像话,但是她真真切切的记得,寒光和那幅画像长得真的很像。可是告诉她这件事情也并没有使她想起来什么东西。
后来,她在她身边看见一个穿着奇怪的宫装女孩,她那忽闪忽闪,十分灵动的眼睛十分好看,但自己却觉得有些害怕那双眼睛,心里有些明了,自己的死期恐怕是不远了。
阿妙看着她的曾经,继续往无名路的前方走着,她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到了未名路的尽头那传说中的黑色城墙。城墙脚下,一个红袍男子正在等她,她便收起笑,恭敬地向那个男子走去。
阿妙拖着百岁的佝偻身体恭敬地像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鞠了一揖,“我已经带她看过那幅画了。”
“她怎么样?”
“寒光不怎么舒服的样子,身体好像还行,只是有些累,精神有些不振,带她看完那幅画以后,她好像更不安了。”阿妙边回答,边看这个男子的脸,上次见他是在逆光之中,没有看清,这次终于看明白了。
她一百一十多岁的年纪和阅历中,从没见过长得如此俊朗而狂气的脸,他听自己说起李寒光的事情时,有些迟疑的样子,那情绪不过转眼而逝。他又问到:“可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想起来,寒光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奇怪的鬼魂他从来不会现身,但是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寒光的二百米之内。阿妙本来以为他也是神君派来保护寒光的,可是见过几次之后,她终于发现,那个鬼魂才是危险的源头。
她把这件事情和神君一说,他的脸就瞬时沉了下来,略微思索就飞驰而去。
阿妙就转身向那个黑衣女子走去,她问自己姓甚名谁。
阿妙答:“我叫杨妙芳,几个月以前死的。”
“为何延误进鬼城的时间?可是刚刚的樊火神君的吩咐?”阿妙终于知道那个男子原来是叫樊火,名字和他的性子一模一样,极是衬他。
阿妙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初初来到这里时,在未名路上遇到了樊火神君,他拜托她去凡间把一幅画指给一个人看,但不能对她透露太多,事成以后她可以去看自己的重孙子刚出生的女儿,后来她做完事情之后终于去了,那个糯米团子般的粉娃娃让她很是窝心。
小丫头满月以后,她就准备回来地府了,樊火说过,回来之前要去帮她看看寒光怎么样,他会在鬼城门口等她。
黑衣女子听完,见她说的和手里的簿子记录的无异,就将她放了进来。
地狱的门慢慢地打开,就又重重地合上,阿妙的身影就消失了。
黑衣女子合上她的簿子,又问另一个出现在她的面前的幽魂:“来者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