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暖的父亲在退休之前，是扬州市电力公司的工人。在遇到母亲之前，他就已经酒友一大堆了。为了娶到当小学老师的母亲做妻子，他毅然戒酒，并且疏远了所有的酒友。这件事曾经在电力公司传为了佳话。

母亲被父亲的真诚打动，从而嫁给了他。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个双职工家庭简直是令人羡慕。

可惜尽管父亲是个党员，但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个守旧的人。重男轻女，这种陈腐的观念在父亲心中根深蒂固。作为双职工家庭，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只允许这个家里生一个孩子。

当护士抱着刚刚出生的阿暖给父亲看时，父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口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怎么是个女孩？怎么是个女孩？”

从那以后，父亲再度变成了一个酒鬼，随之整日和以前的酒友喝得酩酊大醉，经常夜不归宿。

看着丈夫日渐堕落，母亲看不下去，只好把阿暖寄放在外婆家里。阿暖的外婆家在江都区，在小阿暖看来，外婆家离杭集镇很远，远到站在外婆家的屋顶上，都看不到自家门头的柳树。

阿暖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老两口都喜欢唱戏。阿暖耳濡目染，无论是昆曲还是越剧，或者京剧，她都能陪着外公外婆听得津津有味。就这样，她在外婆家一直长到了六岁。

而这段时间里，父亲和母亲已经形同陌路，貌合神离。只是那时候人们思想保守，观念陈旧，以为离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因此两人一直拖着没去办离婚，但回到家已经开始分房睡了。

到了阿暖上学的年纪，父母决定把她接回家来，送到附近的学校去上学。随之阿暖从其乐融融的外婆家，一下子掉到了冷冰冰的新家。父母只要一回家，似乎就永远没有高兴的时候。直到阿暖考上大学以后，她才知道原来父母在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就已经离婚了。

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他们一直没有告诉她。

阿暖读大二的时候，那年寒假，当她从苏州回来，却不见了母亲。她问父亲，妈到哪儿去了？父亲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是邻居告诉她，母亲搬去了市里。

当年，阿暖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拉住她的手颤声说，我的好阿暖，以后要好好的。要是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

可是阿暖再也没有见过外婆。

当年在送走阿暖之后，外婆的哮喘病加重，没挺到冬天，就撒手人寰了。从此外公一人孤苦无依，一个人在世上过完了剩下的十年，在阿暖上高中的时候，终于离开了人世，去陪外婆了。

直到现在，阿暖一直觉得江都的外婆家，才是自己真正的家。而广陵的家，只是形式上的家。

作为读者的你，或许以为给钱給吃穿的父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无论是我还是阿暖，都想对你说一句，这些福利院也可以做。家，应该是更有温度的地方。

所以，当阿暖再见父亲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她的心里并无任何波澜。反倒是父亲吃了一惊，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时竟失去了任何言语。

“我身份证丢了，要补办得用一下户口本。”阿暖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哦，你先招呼你朋友坐会儿，我给你找去。”父亲看着阿暖，想要展现出对几年不见的女儿的热情来，却又在女儿漠然的目光里退却了。终于，她转头走出了厅房。

眼前的阿暖，让永泽觉得有些陌生了。可是作为一个单亲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他与母亲的关系也不好。害怕，疏远，从来没有过共同的话题……

“阿暖，你和你朋友快坐，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做饭去。”原本站在门边的女人，从刚才男人的反应中，已经猜出了女孩的名字，于是热情地招呼阿暖和永泽。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阿暖看着女人，带着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

“我…我是……”

女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倒是进来的父亲替她解了围。“她是你后妈。”父亲冲阿暖极力做出一个微笑，把手里的户口本递到阿暖面前。

阿暖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了户口本，“我连妈都没有，哪来的后妈？”阿暖冷冷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永泽，“走吧。”

阿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永泽几步赶了上来。阿暖上车系好安全带，神情漠然地看着前方。这时父亲和那个女人追了出来，女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车里的阿暖，倒是父亲走到了车边，轻轻敲了敲车窗。然而阿暖根本没有理睬，只是对永泽说道，开车吧。

于是，永泽冲阿暖的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开车离开。

在去镇派出所的路上，阿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她低头看着户口本棕色的封皮，只见上面的烫金字迹已经模糊了。她翻开户口本，轻轻翻动了三页，便翻过了二十五年的时光。如果人的一生，仅以文字符号来记述的话，倒也简单了很多，她想。

镇派出所户籍窗口的民警，是一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看上去比阿暖稍微年纪大了一些。窗口前排了四五个人，阿暖和永泽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女孩喊她的名字。

“墨暖。”女孩声的声音非常柔和，听得人耳朵发酥。

阿暖说了下情况，女孩便给阿暖拍了证件照，之后接过户口本登记了信息。

“到时候你不能来取的话，就留下地址，可以给你寄过去。”女孩对阿暖递过来一个职业性的笑容。

这句话正中阿暖的下怀，于是她写了自己新搬进去的半山月公寓的地址，交给了女孩。

走出派出所，阿暖总算松了口气。永泽一直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这会儿正是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他却当起了闷葫芦。

“喂，你怎么不说话呢，卢总？”阿暖看着双手插兜的永泽打趣道。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永泽微微一笑，看上去有些忧伤。

“那就别说了。”阿暖看着永泽，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麻烦你个事。”

“什么事？”永泽有些诧异。

“替我把这个还回去。”阿暖冲永泽一扬手里的户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