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平悠悠醒来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在山舟不起眼的一处小角落里,面朝着漫天的星辰,直勾勾地盯着夜空中的圆月出神。
微凉的海风吹拂着甲板,如水般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身影。
天上没有了乌云,耳边也没有了雷鸣,只有一阵一阵浪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白长平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腰。
斩龙刀还在。
他长舒了一口气,摘下脸上的面具放回空间法器中。他的额头上垂下一撮被海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鬓角上,让俊美的脸庞多了些许的朦胧,头上的斗笠早已不见,大概是入海的时候被冲走了吧,一头青丝披散到肩。
“我昏过去后发生了什么。”
白长平开口询问。
“一切都好。”
黄袍回答。
那就好。白长平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他从怀中取出布条和簪子,重新挽好自己的发髻,然后用真气蒸干身上的水迹。
越是寂静的环境,人对于声音越是敏感。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白长平的耳中。
“山舟上怎么了?”
白长平带着疑问,在确保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前提下,换了身雪白色的绸缎华衣,一条结实的棉布裤子,循着声音走向船楼。
那是小酒馆的方向。
还未走到楼门,白长平就看到了脸上带着泪花的虎子躲在楼门后在四处张望。
见到白长平平安无事地走来,虎子哇的一声就哭了,飞奔过去抱住了白长平的腰。
“叔!你去哪了!”
虎子哭的让人心疼,白长平有些不好意思。他与虎子说去找许天,大概是久久不回,让虎子担心了,而这个年仅岁的孩子又不敢在满是神仙修士的山舟上乱跑,便只能来到楼下等候着。
“许天叔叔说没见过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虎子一度哽咽,白长平苦笑,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你看叔叔这不没事吗?叔叔可是连大蟒蛇都能砍杀的神仙,怎么会出事呢?”
“可是,那雷真的好恐怖。”
白长平蹲下来拥抱着虎子,不再解释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抚摸着他的后背,不停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渐渐地,虎子嚎啕声停了,变成了微微的啜泣。
一阵熟悉的神识扫过,许天脚踩一方石印从山舟楼宇的连廊上御空飞下。
“恩人!您去哪了?”
许天一脸焦急,虎子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手去助逍遥剑宗和衡山派一臂之力。见了这急哭了的孩子,他也没时间安慰,只好留了小青照顾虎子。
等到事情落幕,许天返回山舟后,虎子居然还是没能寻到白长平,这让许天也有些许的慌了。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这几日的相处,让许天对白长平有了更深厚的友谊和更深入的认识。
若是出事了,虽说与自己无关,但这心中总归是万般难受。
白长平头脑飞转,挠挠头说道:“我本来想去寻你来着,路上看到那惊天的雷劫,便想着仔细观摩一下,到了这甲板上,没想到被天雷惊吓之余,竟是被浪花打入了海中,这不,才上来换了身衣服。”
白长平扯了扯自己的前襟,示意这确实是刚换的新衣服。
见许天还要说什么,白长平灵机一动,连忙继续说道:
“诶,小天,小酒馆里在干什么啊?为何如此嘈杂?”
许天回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小酒馆,笑着说道:
“哦,恩人你说小酒馆呀。今夜各大门派戮力同心对抗天劫,正统修士和散修更是空前的团结,可谓是皆大欢喜,这不小酒馆内正在举办宴会,美酒吃食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
白长平听饿了。
晚上那顿饭还没吃呢。
“这,我们,这……”白长平语无伦次,手指胡乱的比划着自己和酒馆,意思不言而喻。
许天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今夜所有开销由逍遥剑宗承包,说是要宴请所有旅人。”
“神棍大气!”
白长平由衷感叹了一句,领着虎子跟随许天入了酒馆。
还未推门,白长平就先是听到了一曲婉转的歌声。
“大概是清月派的陈心瑶,唱的是凤凰洲的民谣‘歌郎君’。”
许天一脸神往,心不在焉的解释道。
“你很懂啊。”白长平一脸惊讶。
“没……没有的事,恩人莫要打趣。”
许天的脸渐渐红了起来,白长平甚是疑惑。
许天以为白长平说的是人。
其实白长平说的是曲儿。
白长平伸手推门,被檀木金丝大门隔开的声浪顿时扑面而来,一瞬间,门里门外便成了同一个世界。
“郎君呀你看这春风又细雨打湿那桃花朵朵红”
“似不似伊人脸上红妆”
歌声袅袅,余音绕梁。
上百张仙桌坐满了客人,酒馆正中不知何时多了方台子,一女子坐在台上,轻抚着古琴,边弹边唱。
女子脸色红润似玉莲粉瓣,裸露在外的肌肤素若凝脂。
远山眉黛长,妆罢立春风。
绛色红唇樱桃小,柔情凤眼荔枝大。
她的身旁还有这各色的女修操持着不同乐器为她和声。
不管是散修还是正统修士,极少有人不认识这气质非凡的女子。
能听清月派的大师姐陈心瑶亲自弹唱歌曲,对于在座的几百修士而言都是荣幸之至。
唯独白长平是个例外。
他只是觉得这曲儿着实不错,至于人嘛……
毕竟秀色可餐只是夸张,光看姑娘是填不饱肚子的,是不是?
看了东方烛十年,天下再没有女子能让白长平感到惊艳了。
许天一步三回头,领着白长平重新进了丹宝宗的雅间。
那仙桌上摆的赫然便是几个时辰前白长平没吃上的那碗“北寒三鲜汤”。
白长平眼睛都直喽,就差把眼珠子扣下来贴到那碗沿上去了。
虎子此时也是饥肠辘辘,盯着桌子上的“玉糯香饼”直流口水。
苏小青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这个刚哭过的孩子,连忙夹了一块香饼放进虎子眼前的小碗里。
“快些吃吧,这外皮凉了可就不酥了。”
小青姑娘温柔一笑。
虎子望了望白长平,在家里的时候父母教导过,长辈不先动筷子,小辈是万万不可无礼的。
白长平察觉到虎子看自己,心中一尴尬。
我还想吃呢,得等东家发话呀。
想着他又是看向许天。
许天坐在主座上,还在泛着春心,六神无主。
“咳!”
白长平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声咳嗽。
许天不为所动。
“咳!”
白长平又重咳一声。
“啊?”许天恍然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尤其是师妹那一脸知其所以的表情,顿时无地自容,脸红彤彤的。
“这,吃饭啊,恩人请,小虎也别客气。”
许天不顾烧的发烫的脸颊,招呼着这“师徒”二人吃饭。
同时也给自己两个师弟使了个眼神,其中比较机灵的那个立马起身,一边扇着风一边说道。
“哎呀,这隔间里甚是闷热呀,咱们把屏风门帘都移开,透透气可好?”
说着便走过去将屏风微微移开、门帘挑到旁边系好。
白长平心道,这都快入冬了,哪来的闷热一说?莫不是炼丹师都对气温这等敏感?
但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那闪开的门口处,却是能让许天恰好看到外面台子上深情款款的仙子。
许天觉得这顿饭吃的真舒坦,他甚至是发自肺腑的感慨,逍遥剑宗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剑宗。
这话要是让衡山派的白发尊者知道了,估计能气死过去。
白长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关系,他只知道这“北寒三鲜汤”真是人间极品!吃的自己是满头大汗!
“北寒”指的是茫茫洲最大的城市“北寒城”,因为茫茫洲闻名天下的北寒神宗就在北寒城的附近,所以这座城便取了北寒神宗的前二字命名。
这足以看出大金王朝对于北寒神宗的重视。
这汤里的“三鲜”分别是玉叶葱、金钱萝卜和茫茫洲特产的冬雪山药。来自茫茫洲的名厨按照一定的比例将这三者和着在御州城买到的中州大陆最好的大米,熬制三个时辰做出了这道汤。
说是汤,其实若是大米再多一些的话,称之为粥也不过分。
但茫茫洲终年飘雪,大米其实是极难弄到的,这“北寒三鲜汤”最正宗的做法里,大米只是调味用,放的极少,目的是为了冲淡玉叶葱的辛辣。
相传那等正宗做法来源于一户寻常农家。一日天大寒,一位过路书生要去北寒城的大金书院求学,奈何路途遥远又碰上少见的暴雪,书生足肤皲裂,又迷了路,冻倒在这户农家门前。
农妇救下了书生,用家里仅有的三样食材熬成了一锅汤,又加了些弥足珍贵的大米冲淡玉叶葱的烈性,怕书生身子骨弱,撑不住玉叶葱的辛辣。
就这样书生的命算是保住了。
书生在鬼门关前被这三鲜汤救活,感激涕零,许诺日后重谢农妇。
后来书生高中进士,果真回了这乡村娶了农妇的女儿,自此“北寒三鲜汤”便随着这一段佳话传遍大江南北。
菜谱也是被各种名厨一改再改,成了如今这堪称人间仙品的美食。
白长平喝的舌头都快是化掉吞进肚子里了。
再加上西石洲名吃“烧猪肉”和野木洲的菌菇盛宴,直叫白长平连连叫好,大呼过瘾。就连苏小青特意为虎子点的玉糯香饼,都是外皮酥脆,内在柔软厚实,香甜可口。
吃着吃着,白长平心思着这么奢侈的一顿,得花多少钱啊。
但他突然一激灵,想起了自己这顿还不用掏钱,有那逍遥剑宗请客。
白吃白喝!
他眼前一亮,憨憨一笑。
“这逍遥剑宗就是大气,不愧是天下第一哈。”
得,白发尊者又给气死一遍。
外面陈心瑶已是结束了自己的献唱,换上了其他门派的女修表演,许天便顿时觉得失去了兴趣,连眼前的汤都不可口了。
又听闻白长平提起逍遥剑宗,许天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一道心结。
“今日大功告成以后,那巨鲸化成的老妪前辈对我们人族修士感恩戴德,拿出了她珍藏许久的些许鱼鳞片以示感谢,大概是与其他海兽厮杀获得的宝物。”
许天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看着大快朵颐的白长平说道。
“本来,以林逸的人品,他应该会婉拒老前辈的好意的,他不是贪财之人,逍遥剑宗也不缺那些宝物,留给老妪便是。”
“但是虽说林逸未取,他却是让自己的师弟们领头,一人拿了一片,接着那衡山派也是紧跟着收下了前辈的礼物,于是剩下的正统修士也好,散修也罢,只好跟着笑纳了。”
许天欲言又止,神情犹豫。
白长平听明白了,他隐约知道了许天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是觉得,若是都这样帮了别人还去接受报答,好似我辈修士行善皆是冲着报酬去的了?有些难为情?”
白长平嘴里塞着一块排骨,含糊不清的说道。
“换做是我,我也带头拿。”
令许天有些意外,白长平竟是耸了耸肩说道。
“恩人……你不像是那等贪财的下流之人啊。”
白长平苦笑,贪财可不下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
“许天,这就是你错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白长平吐出一点肉丝都不剩的骨头,用手帕擦了擦嘴,侃侃而谈。
“从前有个国家叫鲁国,你也别在意到底有没有这段历史,又是哪个洲的隐秘,我是从山水怪志上看的,你听罢就行。”
白长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传闻鲁国常年征战,往往会有士兵百姓被敌国俘虏去做了奴隶,于是鲁国颁布了一条律法,凡是在他国看到自己同胞被当作奴隶贩卖的,只要花钱赎回鲁国,都能得到奖赏。”
“鲁国有一位非常有威望的年轻人,他从国外赎了很多同胞回国,并且拒绝了国王的赏赐,他说‘我积德行善,救回自己的同胞是本分,怎么能要奖赏呢?’一时间年轻人声望更大了。但他的先生听说了这件事后,却是连连摇头说‘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去赎回自己的同胞了。’”
听到这,许天很是诧异,问道:“为什么啊?年轻人明明做了个好榜样,这可是我辈楷模啊。”
白长平摇了摇头道:“人心不是这样简单的,对于那个年轻人而言,这确实是他所认为的‘理所应当’,但他的行为却把对于普通人而言,轻松行善的标准提高了呀,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高尚。回到眼前的事,林逸若是在成百上千的修士面前说,‘今日挺身而出是我辈修士应该做的事,贪图回报便是眼界太小,心胸狭隘。’你说日后还会有人这么挺身吗?除了你,除了林逸,还会有谁?”
“就好比那赤焰帮的乌合之众,舍己为人不图回报的事,他们会做吗?但若是救人之后能得一份香火情或是什么钱财回报,他们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恶人。”
“人心就是如此,我们高尚,但是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要求、甚至绑架别人和我们一般高尚,圣人也不求人人皆圣啊。”
“对了,那个年轻人的先生姓孔。”
白长平又是耸耸肩,挽起袖子继续霍霍那一盘排骨去了。
许天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今日白长平的一番话语着实让他吃惊了不少。
他皱着眉头深思了起来。
另一边,两张仙桌拼起来的大桌子旁,袁飞和那白发尊者吹胡子瞪眼,眼前摆着十几壶空酒壶,都是些上好的仙家陈酿。
两个老者都是喝的面色通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这个使女子剑的小老头,娘们唧唧的,有本事再跟我喝一壶!”
白发尊者气喘吁吁,头发根根翘起,双眼瞪着眼前这个矮个子小老头。
他们二人不运真气,在比拼酒量。
袁飞一听这白发尊者竟然是嘲笑自己的剑法,一拍桌子,蹭蹭几步窜到了仙桌上,居高临下回敬他,两人的鼻子都快是碰到一起了。
“哟你个老匹夫,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每次就你最不服,看我今天不把你喝得钻那桌子底下,老夫就不姓袁!喝!”
说罢他一仰头,咕咚咕咚就是一壶酒见底。
“气煞我也!!”白发尊者一瞪眼,也是毫不示弱,一壶酒顷刻间就入了肚。
然后两个人晃晃悠悠,同时轰然倒地。
周围逍遥剑宗和衡山派的弟子们都是一阵头大,各自派了位师弟送两位长老回房休息了。
然后不知道又是谁嘴贱说了句,我看你们就是不行。
好嘞,双方弟子又开始较上劲了,不一会桌子上趴着的,地上躺着的,不管是蓝天白云锦衣的弟子,还是那火红布衣的弟子,都有。
赵向阳又是喝趴了一位叫嚣的逍遥剑宗弟子,拎了两壶好酒,晃晃悠悠走到酒馆的窗前,林逸正倚在窗边望着外面静美的月色。
赵向阳将一壶酒用力顿在窗台上,朝林逸使了个挑衅的眼神,醉醺醺的样子眼看就要倒地了。
林逸早已恢复了温润如玉般的气质,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喝酒。”
“没劲!”赵向阳翻了个白眼,运气一震,震散了浑身的酒气。
他的眼神重新明亮,刚刚还摇摇欲坠的身影立马挺直。
“你说,人们会明白你的心思么?”
赵向阳和林逸并排而立,也望向窗外,但他看的却是起伏的海水。
林逸负手而立,笑道:“我林逸做事,何时要给天下一个交代了?”
赵向阳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一声:“没劲!”
他又是拎着那两壶烈酒,转身回去找人拼酒去了。
小酒馆今夜,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