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郡主接下来的几天表现出了对于课业从未有过的超强的求知欲,并联合了许晚棠不给赵琬和薛问荆任何独处的机会。许晚棠从头到尾都是茫然的,可经验告诉她杜灵蓉说什么她最好就听什么,反正天塌下来表姐顶。
薛问荆倒不急,毕竟女学打一开始便规定在学期间不可婚嫁,但考虑到江太贵妃应该很想见见这位让沛阳王一见钟情的赵女郎,薛问荆还是挑了个万里晴空的好日子以江太贵妃想起了她上次递的那张方子为由带她去了康宁宫。
即便如此,杜灵蓉还是颇为执着地一路送了她们去康宁宫,直到亲眼看着她们被康宁宫的宫女引进去才罢休。
赵琬一进康宁宫便忍不住紧张起来,却是一步比一步端稳。女学的学服清新素雅,最能衬出少女的青涩灵韵,在赵琬身上却如同夏日荷那般清雅沉静,自有一份她自己的端婉从容。
她素面朝天不饰钗环,但若给她簪上一支步摇只怕也仅因风而动。
两人一同向江太贵妃见礼。江太贵妃见了赵琬初是一愣,很快便带上了笑意,“这位便是赵女郎吧?赐坐。”
薛问荆敏锐地发现江太贵妃的笑与平日里不大一样,比起她倒更像是太后,言行也更有太贵妃的派头。她虽不解其意,却也十分配合地连坐姿都比平时更像样了不少。
“乐瑶,看茶。”江太贵妃笑得宁和慈蔼,“上次小薛女郎送来那张方子便是你写的?”
自薛问荆来的次数多了之后江太贵妃每次都一口一个丫头地叫,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么正式的称呼。
赵琬垂眸,神情恭顺,“是。”
“你倒有心。”江太贵妃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给哀家看病是御医的事,你一个吏部尚书家的小丫头怎么也关心起来了?”
“此事是臣女不合规矩,臣女知错。”赵琬立时从椅子上起来认错,“娘娘凤体尊贵,若是被小小咳疾所伤,实是天下之不幸。医官们医术精湛,只是世上医书众多浩如烟海,其中许多小方虽有效用但鲜为人知。臣女也是偶然之下得知了那个方子,里头的药材皆是药效平和之品,就算不能有幸治愈娘娘凤体,也绝不至于有损。”
“哀家记得你把方子给小薛女郎的时候也说了一大篇话,今日到哀家跟前,总算让哀家也见识了你的伶牙俐齿。”江太贵妃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冷意,“让小薛女郎替你把方子送来,既讨了哀家的喜欢姿态又不难看,真是好算计。”
薛问荆知道这不是赵琬的本意,她对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很好。在刚认识赵琬的时候薛问荆也曾怀疑她对别人的关心只是虚伪的表象,可相处时间越长薛问荆越发认识到,赵琬的行为完全发自她内心的善意。
她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世道光明,相信每一封圣旨每一张公榜,相信好人终有好报。她就像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所见之处具是光明。
赵琬脸上有一刹那的委屈,被她生生憋回去。她跪下行大礼,道:“臣女绝无此心。”
薛问荆忍不住也开口为赵琬说话:“娘娘有所不知,平日里女学之内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坎坷不顺,无论是谁,赵女郎总乐意去搭把手,女学中无人不敬重。”
“哦?”江太贵妃不置可否,“那且放下此事不谈。起来吧。”
薛问荆忙上前把赵琬扶起来,赵琬仪容丝毫未乱,眼眶却有些发红。江太贵妃轻叹一口气,放缓语气道:“行了,乐瑶,叫人摆膳吧。哀家听闻你们这年课业忙,越是在这时候越要吃点好的,哀家这康宁宫日常也做不得什么山珍海味,但与你们懿祥宫相比固要好些。没事和小薛女郎一起来哀家这坐坐,给你们补补身体。”
赵琬应了,与薛问荆面对面在用餐的桌前坐下。宫女一道道摆上菜来,江太贵妃亲手给赵琬盛了一碗汤,赵琬惶恐地起身不敢接,江太贵妃将碗轻轻顿在她面前,道:“你也别怨哀家,哀家在这宫里数十年,见过许多各种各样的女子。有的人的好并不是真的好,有的人的坏也不是真的坏。你们涉世未深,许多东西都还不知道,哀家也只希望你们永远不要明白。”
薛问荆没有说话,赵琬垂眸福身道:“谨记娘娘教诲。”
“用膳吧。”江太贵妃轻轻一扬下巴,薛问荆偷偷观察着江太贵妃的神色,却只见如水般声色不动的平静。
走出康宁宫的时候赵琬长舒一口气,薛问荆正打算安慰她两句,却见康宁宫门前立着个眼生的宫女。她本以为是来康宁宫办事的,正打算绕过去,却见那宫女向她和赵琬一福身,脆生生道:“奴婢给两位女郎请安。”
她俩住了脚步,赵琬疑惑道:“何事?”
那宫女看上去只比她们长一两岁,口齿伶俐:“奴婢慈寿宫沁雯,奉郡主之命送二位女郎回宫。”
赵琬犹有些没反应过来,薛问荆已忍不住笑了,“郡主真是好本事,这是要把我俩看贼似的看着呢。你回去告诉郡主,待她今后有了夫君也能看得这样死才算厉害。”
康宁宫前不时有宫人来往,赵琬听她说的没谱,忙道:“你可今早才被罚了一早晨,还不赶快回去背书?”
“是是是,知你刻苦。”薛问荆笑着奚落她,“我这从不耽误人的名声可得保住,走吧走吧。”
赵琬听出她意有所指,一时羞红了脸,推她道:“废话那么多!还不快走。”
两人一路嬉笑着走去,才出慈宁宫不远刚拐了个转角,便见一顶撑着白色纱帘的四人辇迎面向她们过来。赵琬不知里面坐的是谁,薛问荆可是一清二楚。她灵机一动,只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道:“哎呀!我好似有东西落在康宁宫了,琬姐姐你先回去吧,我取取东西自会回灵犀宫。”赵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拉着沁雯走得比谁都快。
薛问荆装模作样地往康宁宫门方向走,却拐过拐角就停了脚步。沁雯不解,问道:“女郎不是要取东西吗?”
“骗她的。”薛问荆看了她一眼,随口捏了个谎,“琬姐姐才在太贵妃娘娘那受了气,心里肯定正不快着呢,我才不想看一路冷脸。”
沁雯并未多言,一路跟着薛问荆回了灵犀宫,直到灵犀宫门前才向薛问荆行礼告退。
薛问荆心情不错,她本以为江太贵妃不喜欢赵琬,可沛阳王出现得这么巧,虽有无巧不成书一说,可薛问荆还是更倾向于这是江太贵妃提前安排好的。
这事若是其他人定做不出来,可江太贵妃就不一定。江氏一脉出身北境,在这一任宣阳王时因不愿与许氏同流合污而被先帝解除兵权迁居至京城。江太贵妃入宫之前都在北境长大,北境人热情豪爽,不似中原有诸多约束,在那里未婚男女可自由见面,不受礼法所束。
东配殿的门窗具开着,宋禛毓坐在窗边看书。女学里曾组织过几次大考,她一次不漏均位居榜首,连史清恪公家的史女郎都不如她。
她一抬眼见了薛问荆,打了个招呼,“太贵妃娘娘又召你去了?”
薛问荆往里一望不见姜挽辞,问:“姜女郎呢?”
“去找史女郎去了。”宋禛毓把书一放,“要说话就进来,隔这么远跟我会吃了你似的。”
薛问荆笑嘻嘻地走进去,“我这不是怕打扰你学习。”
宋禛毓挪了挪身子给薛问荆让出个位子,“你要不要把书拿过来?今早已站了一早,明儿你若再背不出来,史公怕是要罚你抄书。”
女学是不打手掌心的,廖姑姑很早就订做了个卖相十分可观的板子来悬在懿祥宫,可直到最后一学年都只起个震慑作用,从没开张过。女孩子大多脸皮薄,多少点两句罚个站便知改了,最多也就一遍一遍地罚抄圣贤书——当然薛问荆是其中异类,她不仅皮,且从小皮到大。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顺口接道:“抄书又怎么了?我以前在家的时候还被罚过站桩打坐数树叶。”
“数树叶?”宋禛毓的注意力从书上分了一部分给她,“教你的先生倒是别出心裁。”
“那位女先生法子可多了去了。”虽是玩笑的话语,薛问荆语气却十分敬重,“我若能有几分耐心,能知几分礼节,能识些许字,全是她的功劳。”
宋禛毓莞尔,“那么那位女先生还真是值得敬佩。”
“你这几日除了看书都不做别的事吗?每日见你除了去懿祥宫都不出东配殿。”薛问荆好奇地说,这几日宋禛毓都不见与其他女郎交往,连慈寿宫都未曾去,“你不闷吗?”
问题一出口她就觉得问得不好,宋禛毓一看就不是那种轻易会觉得闷的人。恰恰相反,她大多数时候都极有耐心。
可宋禛毓只是浅浅笑了,“闷啊,这不是等你来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