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吵完架后,他愤怒地走在街头上,心情很乱,几乎不能专注思考任何事情。他谁也不恨,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不间断地快步走了两三个小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肚子饿得厉害,腿酸得厉害;刚好见到路旁有一家菜馆,于是就进去了,想一醉方休。他点了几个菜,目前,他一点也喝不惯白酒,只是要了和几瓶啤酒。他心情仍是很糟糕,酒喝的很猛,一口就是一杯;菜还没上齐,酒已经喝光了两三瓶。他表情严肃,眼睛时常盯着一处发呆,谁都能看出来他遭遇到了烦心事,是在借酒消愁。不一会,门外走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黑车司机,坐到了李叶邻桌的位置上。司机只点了一个菜,却要了一瓶白酒;他斟了半杯白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白酒入口后的辛辣感和烧灼感使他短暂地呲牙咧嘴,而后又显出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饭馆老板看似和司机关系很熟,当店里几个客人的菜都上齐后,他端着一杯茶笑呵呵地坐到了司机对面。
“哎,我这一辈子恐怕都离不开酒咯。”司机神情忽然显得有些沮丧,“酒喝进肚子里,啧啧啧,那味道,快意到了极点,令人魂牵梦绕。”
“嫂子允许你喝酒了?”饭馆老板问。
“她走了,现在我一个人过。”
“去哪?”
“在市中心上班,她不让我去找她,也不让我见女儿。”
“因为喝酒的事儿?”
“除了这事,还能有啥?”
“不让喝酒就不喝呗。”
“那可不行,酒瘾犯了,那滋味就像鞭子抽我一样,太残酷了。”
“鞭子?命运之鞭更——”饭馆老板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可他好像又忽然想到些什么似的,立刻闭上了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呀,犹犹豫豫的吊人胃口,好像我是个听不进道理的人。”司机表情显得很不耐烦,督促着饭馆老板把刚才咽回去的话说出来。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饭馆老板清了清嗓子,“如果接下来的话你听着不好听,也不要生气,因为我的出发点是对你好;再说了,你经常来我这吃饭喝酒,我赚着你的钱,开心还来不及呢;但是良心让我总想对你说一些忠言逆耳的话。你刚才说什么鞭子抽打你,那你怕命运之鞭吗?当命运之鞭真正地抽打你的时候那才叫残酷!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能想得很远,甚至能想到死的那一天;你想过你老的那一天吗?躺在床上贫病交加动弹不得,浑身生满褥疮,又冷又饿又难受,谁管你呢?没人管你!——你的床头放着一瓶毒药,那是你准备自杀用的,在自己实在忍受不了病痛折磨的时候结束痛苦用的;可是当你想喝毒药自杀的时候,你得能动弹呀!胳膊腿得能听使唤呀!与死亡相比,你更害怕无尽的痛苦,可是你又不得不痛苦下去;你想死个痛快,想拿起毒药一饮而尽,就像年轻时喝酒那样一饮而尽,可是无论如何你都动弹不得,你的命运就是被活活饿死……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你戒了酒,情况立刻好转。你老婆是个通情达理又辛勤持家的女人,她肯定开心得不得了,曾经的所有矛盾都会一笔勾销。到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不比你现在孤苦伶仃好?你想,虽然你每月都给女儿学费和生活费,但是你们的父女关系名存实亡;你关心过她吗?如果没有感情上的付出,那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她都会认为是你应该做的,她不会感谢你,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她只知道自己有个酒鬼父亲罢了——等你老了,成为一个负担,你觉得她会照顾你吗?就因为你生了她,她就理所应当照顾你?照顾她那个一辈子一无是处的酒鬼父亲?——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尽管这些话说得句句在理,可是饭馆老板仍是觉得自己话多失言了。于是拿起茶杯尴尬地走开了。
一番话确实说进了黑车司机心中,他一动不动坐着,羞愧地沉思良久;而后,仿佛无意识地拿起桌上半杯酒,习惯性地移到嘴边,等杯子即将触碰到嘴唇时,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悬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盯着杯中酒,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忽而,他身子一挺,手中的酒杯仿佛变成了烫手山芋,被他猛地摔在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响声。他的异样表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低着头沉思着。只是他的那双手再也没碰过酒杯。他又坐了一会,起身快步离开了。餐桌上放着那瓶被他喝了半杯的白酒。餐馆老板看着司机走出店门,看着他骑上摩托车离开,然后,老板仍是没有收回目光,望着漆黑一片的门外,眼神很复杂。
盛夏时节,即使在深夜里也一点不凉快。热浪包围着李叶,虽然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仍然浑身是汗。焦虑感涌进他的心头,那么汹涌,像是饱受战争之苦的难民涌进一处和平富饶的人间乐土一样。此时他还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焦虑感变成了生命的常态,与之相伴的还有深深的失落感。几只母蚊子嗡嗡叫个不停,不时向他身体发动着进攻,燥热和瘙痒使李叶更加难受。
“命运之鞭到时候会抽打我呢?”李叶对自己说,“和刘芳在一起,我要同时去养四个老人!我无能、虚伪而又懒惰,更没有一技之长,这个社会上所有对人才敞开的大门都把我拒之门外。我亲爱的刘芳,我们的父母即将老去,我的承诺——存款、房产和幸福的生活必定不能兑现;我该怎么去面对学业有成的你呢?用廉价的出租屋?少得可怜的工资?还有我那不知进取、得过且过的样子?谁都能想象得到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辛辛苦苦地拼命工作,嗷嗷待哺的孩子,四位垂垂老矣的亲人……”
这天晚上过后,李叶从此不再给刘芳写信;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刘芳彻底分手。他认为时间会淡化两人的感情,把两人重新变回陌生人。往后的日子,刘芳迟迟不见回信,于是更加密集地给他寄信。他一封都没拆开看,但他能想象得到信里写的内容是什么;他不敢拆开看,就连碰一碰信,手都会颤,心也会跟着颤。他害怕信上映出他那张无耻的面孔——他之所以这样羞辱自己,是因为**仍是他无法逾越的高峰,他仍是会想念那个丰满诱人的妓女。他觉得自己可耻。
船舶行业开始不景气了,李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加班。他每周都有双休日。一到周末,他就会背着装满水和食物的帆布包朝远处的群山走去,他见山就爬,见路就走,直到天黑才回家。徒步远足消耗了过剩的精力,一到晚上,浓重的困意就把他按在床上,迅速睡去。他生活得很简单,思考的问题和面临的诱惑越来越少,他的心慢慢安稳和谐;他想起了过去的痛苦,认清了痛苦的根源——以前活在幻想中太久了,只不过是在跟现实生活较劲,只不过是不肯接受现实的平庸罢了。有些时候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总觉得好笑。
徒步远足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他和母亲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家庭中的争执变少了,关系和睦了;李叶的确做出了改变,他将改变总结成了四个字:和气、勤劳。他会帮忙做些家务活,对母亲开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懂得亲人之间更应该相互尊重;他不再去刻薄地做些无理的要求,意识到母亲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虽然在他看来她的内心世界里有些东西是荒诞、古怪和不可理喻的,但不可否认,那就是她真实的内心世界,是她幸福的全部;人活着总要有盼头,虽然她的盼头是不切实际的,但那些盼头不能破灭,那是他幸福的全部,因为世界上最可怕的生活就是没有盼头的生活;就像爱唠叨的老太太,她明知道自己说的一大堆话没人会听,但那就是她表达自我的方式,她仍会不断地说,直到死的那一天。曾有一段时间,他和母亲一说话就吵,谁都不肯让步,谁都想改变对方。当母子二人发现改变对方是徒劳的、痴心妄想的,于是他们开始改变自己。一个人开始第二次学习做母亲,另一个人开始第二次学习做儿子。事实上两个人的分歧和矛盾一直都在,他们只是避开了对方性格中的锋芒,不去计较了而已;母子两人的关系来到了新一阶段,从前,一个代表绝对权威,另一个代表绝对服从;他们都扮演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一个是勤劳持家的好妈妈,另一个是乖巧听话的好儿子;谁都想不到会有矛盾频发的那一天。可是现在,李叶长大成人了,真正的长大了,他的思想上有了任何人都不可侵犯的地带,自由上有了任何人都不可干预的禁区。关于这一点,母子二人才刚刚意识到。
有一次,李叶在离镇子十多公里远的山间遇到一个潭子,水源似乎没有遭受到一丝污染,潭子清澈见底,潭底布满各色的鹅卵石,最深处可以轻易将他淹没。有一条一人多高的小瀑布从山上倾泻而下,不断为这个潭子注入新的活水。李叶脱光衣服纵身一跃,在这个潭子里尽情游荡了两三个小时。中午时分,他吃了一块油饼和一个苹果,算是把午餐对付过去了。饭后休整了一会,体力迅速恢复,他决定顺着水流向山上寻找源头。因为此处人迹罕至,往山上走连一个小道都没,他只能在灌木丛中披荆斩棘,以小溪为路标,艰难地向山上爬。两个小时,他一共遇到了六七个那样的潭子。再往上走,山势愈来愈险峻,灌木也更加稠密粗大,找不到适合的攀登路线,只能放弃。他遗憾地摇摇头,回头准备原路返回;他没料想到的是今天并没有遗憾,美景就在他身后。登高望远,美景能尽收眼底,放眼望去,四面群山环抱,景色秀丽宜人,远处茂盛的密林整齐划一,好像被大自然精心修剪一样,全都长得一样高;乍一看,好似一块绿色的草坪。凉风阵阵,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花香味;鸟儿一个劲地鸣叫,树木唰唰拍打着叶子,流水潺潺声不绝于耳。李叶大口大口地呼吸,醉心于这青山绿水间,恍惚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样。绿水青山往往会带给人愉悦畅快的心情,他突然觉得这一刻美极了。
忽然,几声狗叫从远处传来,吓了他一跳。他想不通这荒山野岭为何会有狗出没,出于好奇,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绕过一片竹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山村赫然出现在眼前,往山下走上一公里左右就能到。山村漂亮极了,两排小楼由高到低整齐的并列而下,白墙绿瓦,都有一个哥特式的尖头屋顶。此时太阳已经偏西,阳光照耀在琉璃瓦上,闪耀着一片粼粼辉光。李叶朝着小山村走去,不一会,一条布满杂草的小路就出现在了眼前,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山下走一段,就能见到一条平坦整洁的柏油路,踏上这条柏油路,也就踏进了这个小山村。
刚进村,一个妇女就用诧异的眼神注视着他;妇女弄不清,密林深处没有道路,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李叶满脸堆笑,态度诚恳地问好:“您住在这里像是神仙一样,真幸福。”妇女急忙收回诧异的神色,礼貌性的颌首微笑。两人简单的聊了一会,就挥手告别了。
李叶缓步走在小山村里,细细地观察有上百年历史的古井、古桥。更令他惊讶的是,这里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阳台上摆满了鲜花——这种景象在他家乡根本不会出现,鲜花锦簇的家园无疑是富有和舒适生活的象征,他认为,懒人和忙人养不了花。他曾养过几盆花,但每一株花的命运都是因为缺水而死,他总是忘记准时给那些花浇水。他走过气派的宗族祠堂——一幢被翻新过的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筑——里面有几个妇女正在上香磕头。在山半腰还是一条涓涓细流,等他走到山下的村口时,已经被多个小支流汇成了三米多宽的小河了。柏油路依小河而铺,民宅依小河而建,村民在这条河里面淘米洗菜、引水灌溉,晚上往河里倾倒垃圾和尿液,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不过这条小河依然很干净,绿波荡漾、清澈见底。
李叶顺着柏油路下了山,走出村子后回首张望,看到村口矗立的石柱上写着三个漆红大字:竹山村。回家的一路上,他不断地幻想,幻想自己能与那青山绿水、炊烟袅袅、田园人家长久为伴。他在心里想:“要是能一辈子住在那里该有多好呀。”
这一两年镇子变化得很快,电子工业的小精灵——手机——已经出现在很多工薪阶层的手中,女孩子们只要攒够了钱,就会去手机店精挑细选一部,并用最鲜艳的绳子把它挂在胸前;男人们则把手机装进别在皮带上的手机包中。量贩式KTV也从市区蔓延到镇子上,新颖别致又能保护**的娱乐方式让无数人愿意进去一展歌喉。连锁式小型便利店和门口转动着三色柱的新型理发店也相继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