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嘴两张皮。

——民间谚语

近几个月，李叶又开始抽烟了。

有天晚上大约十点多，就在准备躺下睡觉的那一刻，他烟瘾犯了。当他带着再抽一支烟就能快速入睡的想法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盒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相信每一位有烟瘾的人都有过抽完最后一支烟才能安心入眠的经历，他决得今晚必须要去便利店一次了。

离住处很近的那个便利店全天营业，他只在白天过几次。他进店里时，里面并没有顾客。一个身材丰满的漂亮女孩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里面。

李叶随便要了包烟，临走时随口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晚上十点才上班。”女子斜着眼看着他。

“怪不得，听你口音像是本地的？”李叶被女子的美貌吸引住了。他不想走，女子也没有要赶他的意思。他忽然胆大起来，将身子斜着趴在柜台上，想要与女子聊上一阵。

“竹山村。”女子答道。

“啊？——”李叶怔住了。

他曾被竹山村的风景所吸引，如今又被眼前这个竹山村的女子吸引住了。

“你去过？”女子反问道。

“就去了一次，真漂亮。”

“我一出生就生活在那里，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漂亮之处。”

“你被美景给弄晕了。”

“不，我清醒着呢。”年轻女子不以为然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繁华的大都市才处处充满美景呢，夜景五光十色、绚烂多彩，店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到处都有美食，到处都有热闹地儿玩，我可是喜欢热闹的人呀。哎，我多希望在那高楼林立的地方能有一盏灯光是为我而亮的呀。

“只要努力工作，会亮起来的。”

“根本不会，一个人赚的钱刚好够一个人花。”

“还在单身？”

“是的。”

女子轻飘飘吐出来的两个字像是铁锤一样砸到李叶的心里，惊醒了他对爱情的渴望。他的内心像是受到了鼓舞，目光变得炯炯有神，不顾一切地投向女子的脸上。这一次，女子的美貌彻底打动了他。女子也看了看他，觉得他的眼神和样子都有些古怪，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往后连续半个月，每到晚上十点，他就会去便利店买烟；他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见到心仪的女子，并且把在脑袋里盘算了一天的话源源不断地说给她听。她总是默默的听着，既不显得很有兴趣，也不表示出厌恶。可是她并不是冷若冰霜的人，她的眼神传递的信息比表情传递的要多，在她的媚眼中，时常闪烁着荡妇才会有的诱人的**火焰。

两人认识的第三天，他鼓起勇气询问了她的名字。

“方菲。”女孩毫不介意地告诉了他。

方菲并不擅长倾诉衷肠，但关于自己的信息，她总是有问必答。谁都明白一个男人主动对一个女人献殷勤意味着什么，方菲自然也清楚，她对李叶怀有什么情感呢？答案是什么情感都没有。她不喜欢李叶文弱的气质，她喜欢那种霸气强横、气宇轩昂、声如洪钟、派头十足的男人，对于这样的男人，她甚至会主动投怀送抱；那么为何她不直截了当的拒绝李叶呢？因为她虽不喜欢李叶，但也谈不上讨厌他。此时，她正处于被男人抛弃后的失落期，急需要另一个男人的温暖；之所以是失落而不是绝望，因为她只是认为抛弃她的那个男人是王八蛋，而不是认为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方菲厌恶学习，父母拿她没办法；初中毕业后，父亲替她安排了工作，在政府办的工厂里做质检工，很轻松。可是没多久她就厌烦了，辞职后去了大城市打拼了两年。在此期间，一位英俊富有的已婚男人占据了她所有空闲时间。可是当她提出让他和老婆离婚时，那个因为精明而富有的男人经过精明的大脑深思熟虑后选择和她彻底分手。吴菲因为讨厌那个男人而开始讨厌那座城市，她心灰意冷的回到家乡，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频繁的交流使李叶很快就了解了方菲优越的家庭条件。她父亲是位教师，也是位干部，负责镇政府的宣传工作；母亲在国企工作。她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在一家外企做会计。

优越的家庭条件和俏丽的美貌让方菲对李叶已经有了双重吸引力。

有一天，李叶向“情种”工友请教他的恋爱秘诀。工友唏嘘感慨道：“女人啊，谁先下手就是谁的。在恋爱中挨巴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有人却把挨巴掌当成是奇耻大辱。保持爱情需要一定的策略和技巧，尽量不要让她们发现你的劣势之处。爱情中的女人都是傻子，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痴情；所以，千万不能让她们算计你，一旦开始算计，开始计较，开始恢复理智，她们就会变得薄情寡义。女人是多么爱幻想的动物啊，她们爱做梦，不，准确来说任何人都喜欢做梦，发财梦啦、天堂梦啦、皇帝梦啦、不死梦啦……爱情本来就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东西，爱情里的所有条条框框都是不合理的，不要以为你是一个好人，没有坏心思、没有花招、老实巴交、实话实说，就能理所应当的获得爱情，在爱情中，好人并不吃香，甚至痴情忠贞的男人也会见弃于人，反而鲁莽的男人、酒鬼、吹牛王、花花公子、三心二意的骗子们身边从不缺女人；哎，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喜欢被搭讪，喜欢被调戏，喜欢有人围着她们乱转，喜欢听些不着四六的话？有些人无情，却总能俘获女人心，有些人痴情，却总被当成傻瓜。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如若想让她们永远爱你，那必须让她们保持对你的美好幻想不破灭。”

当天晚上十一点，李叶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思想斗争才艰难地说出来这句话：“明天我想请你吃饭，不知你是否肯赏光。”

“如果你每天都送我一朵玫瑰花，连续送上一百天，我就答应。”

李叶把这句话当成是方菲对他的考验。对于李叶而言，她并不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她的要求很容易就能达到，只是时间拖得有些长而已。他能从她的回答中看到希望。“真正的爱情总需要费点功夫才能得到。”李叶鼓励自己说。但对于吴菲而言，他并未打算找一个外地人做男友，最起码不应该找一个贫穷的外地男友。李叶是贫穷的，他的神色、状态、衣着和谈吐都诚实地诉说着他的贫穷，但他不认为贫穷会有损于爱情的高贵；他坚持认为，爱情是精神世界的产物，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并超越了物质世界。李叶这样的价值观是继承了古代士人的衣钵，所谓抱贫守志、缊袍不耻、贫贱不移等词汇常常被失意的文化人津津乐道，他们认为，贫穷是人格清白的最好例证，是对肮脏世界的无声抗争，是不与权贵同流合污的清风高节。

李叶日复一日的送玫瑰花，有些时候放下就走，有些时候趁着店里没人，就帮忙干起活来，上货、搬东西、打扫卫生……每当和方菲单独相处时，面对她裹在衣服里的丰乳肥臀，他总是分神，总是心神不定，总是不自觉的手忙脚乱，精神几乎不能专注起来。她这个丰满的尤物，像一滩泥沼，李叶的精神和**全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事实上，接到了第五十朵玫瑰花后，方菲就答应了李叶共进晚餐的请求。原因是她习惯了李叶每天围着她团团转，他嘘寒问暖，小心翼翼地伺候她，追捧她，言听计从。每当他一离开，环境瞬间冷清起来，她有些不适应，甚至会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孤独寂寞。但李叶对于她而言，她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不会耍手段也不会卖弄小聪明的老实巴交的男人，没有一点阳刚之气，但是她敏锐地发现，李叶不仅仅对她这样，似乎对所有人都是一副老老实实的窝囊样。“这个年代，老实男人又有什么用呢？”方菲问自己，“我要的是一个在我面前老实可靠、言听计从，在外人面前精明能干、独当一面的男人。”很显然，这样的男人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换而言之，如果方菲真的在生活中遇到一个她梦想中的完美男人的话，即使下一秒就走到了和李叶相约的地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头，投入意中人的怀抱；至于李叶为追求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并不在乎。她和李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意中人，她永远不可能会为他赴汤蹈火。

“如果一个男人肯对我言听计从，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方菲又对自己说，“能够完全控制一个男人，这样的女人一辈子过得肯定不会差劲。”

深秋的一个晚上，寒风乍起，两个人走进了镇子上一家中档餐厅，里面环境优雅，饭菜可口。他们点了一大桌菜。

一个想拥有对方的男人和一个想控制对方的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边吃边聊。

“你最喜欢做什么事。”方菲突然问道。

“看书。”

“读过很多书吗？”

“不少。”

“喜欢看书的人应该出现在学校。”她对李叶的爱好有些不满，“读书多的人，都是理论上的高手，说起来头头是道，一做事就露馅。我讨厌读书，讨厌学习，讨厌一切别人创造出来的思想；看他们的书又能如何？听他们的话又能如何？又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到头来还不是各过各的生活？”

“你说的非常对，我现在已经很少读书了。”李叶看到她不悦的神色，立马慌乱地解释道，“其实我也渐渐意识到，一个学历不高人，如果不想被别人当成傻子，就不要总是捧着书看。”

“捧着书看的人本来就是傻子。”方菲不满地翻了翻白眼。“瞎看书的毛病不改，我铁定不会接受你的，连朋友都没得做。看书可是个特别耗时间的癖好，会耽误很多事。”

“你的话我虽然不认同，但我可以理解。”

方菲正在低头喝汤，听了李叶的话抬眼瞟了他一下，眼神中透露着嫌弃和愠怒。

“不认同怎么会理解呢？”方菲皱着眉头说，“别以为我没读过书。书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该发生的事还会发生，该是什么样的人还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混蛋读了书就变好了？恐怕有些人越读书越混蛋吧！《红楼梦》在古代长时间被禁，批评和污蔑它的人都是些什么人？还不是那些剃了头的忠于皇权的臭老九们？《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和思想成就有多高自然不必多说，它的优秀是世界公认的。剧中人对自由爱情的呼唤，对人格完整的塑造，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对统治思想和人伦道德的虚伪和荒谬进行批判，但当时的腐儒们却把它看成是‘**’？他们把书里的爱情称为奸淫纵欲，把书里的自由称之为私定偷盟，把书里的生活称之为道德沦丧，把人的美好品质看成是大逆不道；他们将人类对个***、追求幸福、反抗压迫的行为视作是不可理喻、有悖人伦的……听那些臭老九是怎么拿起笔杆肆意陷害他人的：‘目睹此书淫词浪语、骄奢淫逸、乖张任性、消灭意志，但屡禁不止，流毒无穷，我感叹唏嘘，实勘痛恨，声泪俱下，呜呼哀哉。’简直是荒谬绝伦，但说这句话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绝伦，反而是那么义正辞严、那么一本正经、那么理直气壮，义正言辞得让人恶心。多么我的天，十年寒窗苦用功，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读书人写尽了一切道理，说尽了一切仁义道德，但却不知自由、平等、博爱、怜悯、宽容、同情，不知道一个人生而有之的基本权利，他们把信口雌黄当成是真知灼见，把袖手旁观定义成超凡脱俗，把苟且偷乐理解为看破红尘。知识分子有什么荣誉和尊严可讲？他们的荣誉是皇权赏赐的，是暂时性的，说收回就收回，说身败名裂就身败名裂；尊严？他们的荣誉就靠是出卖尊严换来的。他们自认为清高，张口黎民百姓闭口天下苍生，但却总是不愿意跟底层劳动人民呆在一块，总想着逃离底层社会；他们很容易就被政权所收买和改变，只要得权得势、封官加爵立刻就变了样，他们会立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辆轿子要比读万卷书有用得多，立刻添房小妾，再买个丫鬟，再请个厨子，高头大马必不可少，仆人们鞍前马后围着他一人团团转；对于自己，人总是忠心耿耿，无限忠诚于自己**的欢愉。书生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上层阶级要的是他们处理事情的思路和能力，替上层阶级消灾解难，维持统治和税收，而不是空谈被无数人嚼了千万遍的人尽皆知的道理，况且论起理来他们连目不识丁的老妪都论不过——道理？有些人啥道理都懂，就是不干人事！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一切名著都是废纸一堆，一切名言都是一腔废话；使别人损失自己受益，他们立刻能说出一万种道理，只要是自己受损，什么道理在他们那儿都说不通……你回答我，读书有什么用呢？”

“想不到你对这些往事了解得这么清楚。”

“中学时代，我的一位老师对儒学的那一套理论嗤之以鼻，他经常批判儒学，说到激动处就咬牙切齿、振臂高呼，不知道从哪来的劲头。我父亲也是老师，相反，他对儒学十分推崇，他经常会给我讲些大道理。不过我倒是认为那位老师说得更有道理。”

“今天对我而言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李叶转移了话题，温情脉脉地说，“感谢你给了我一次追求你的机会，这机会对于我何其珍贵呀，今后我会更加一心一意地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到手为止。”

“追到手，你的爱就停止了？”吴菲故意刁难李叶。她很讨厌李叶的说话方式，文绉绉的故作深沉，装得有学问，洋不洋土不土，像个光膀子的人穿西装一样。

“仅仅是一个逗号，”李叶赶紧补充道，“更为热烈的追求将在那个逗号之后开始。”

李叶认为自己的话说得很有水准，很恰如其分，很能感染人；但他根本想不到，方菲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傻瓜、呆子。

“你这张嘴恐怕俘获过不少女孩子的心吧。”

“仅在高中时候谈过一次。”李叶摇了摇头，诚恳地说，“不过早就不再联系，现在几乎忘了她的名字了。”

女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煲锅鸡汤，煲锅放到桌子上时发出不小的响声，足以引起用餐人的注意。他俩同时扭头看女服务员，女服务员露出来尴尬的赔笑，她的十指不断地在手心中摩挲着，很显然，她被烫到了。

“哎，女人就不应该有辛劳的命运。”女服务员走后，方菲自言自语地慨叹道，“一天天洗衣做饭，一天天忙碌操劳，冬天被刺骨的冷水弄得双手肿胀满是冻疮，夏天围着炽热的火炉打转，做着谁都不会感谢你的一日三餐；还要相夫教子，忍受丈夫的支配，忍受巨大的生育之苦，我的天，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们还要每天工作，补贴家用……哎，这种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的确不应该。真正的爱，男人不仅要用肩膀撑起这个一家，还要用勤劳的双手使这家庭变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