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炽热的阳光炙烤着万物,就连那树上的鸣蝉都被蒸得奄奄一息,再也没有了尖声作响的力气。裴家院子里的气氛和这三伏天气一样热火朝天。裴珲焦虑地站在窗边,房里时不时传出来的哀呼一下下揪着他的心,叫他恨不得冲进去替人把罪受了。
“怎么还没生下来啊?”于枋被晒得满脸通红,汗珠子顺着额头不住地往下滴。他却顾不得擦,顶着头上的毒日头走来走去,隔一会儿就要问上这么一声。
裴珲也同样焦躁不已,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劝道:“岳父莫急,祖母和岳母都在里面,想来应是无碍的。”
“我能不急么?”于枋甩了甩衣袖,道“我大半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金疙瘩。为着她生孩子,我掐着日子请了半个月的假赶回来。她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我...”
“啊呸!你就不会说点吉利的?”于三夫人在房里听到了,隔着窗子大骂道“你个倭瓜,半点忙帮不上就算了,还在这儿咒女儿!”
“我这不是担心么。”于枋气道“你有这力气骂我,不如存着帮女儿。”
于敏惠痛呼一声,于三夫人急唤“惠惠!”,然后便没了声音。
“这么了,怎么了呀?”于枋伸长了脖子往窗户里瞧,却被糊得厚厚的窗纸挡住了视线,把他急得直跺脚。
裴珲觉得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了,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似下油锅般煎熬。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头晕眼花,几乎就要站不住。于敏惠的每一声痛呼都像尖利的刀子般割进他心里,却又赐予他力量,让他能勉强维持残存的神智。
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漫长的酷刑折磨得受不住的时候,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哇哇”的婴啼,伴着稳婆惊喜的呼喊响彻了难耐的三伏天。
裴珲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却听耳边“咚”的一声,于枋已经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裴珲赶紧伸手去扶他,却发现双手软绵绵地,根本使不上力气。于枋挥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翁婿两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泪水。
于枋抹了一把脸,对裴珲说道:“长卿你有力气就先去罢,我在这坐一会儿,等能站起来了再去。”
裴珲还有犹豫,他便催促道:“去罢,快去,我不碍事,快去看看你的孩子罢。”
裴珲心里惦记着于敏惠,答应一声便转身往房里走,刚走到门口却被迎面出来的稳婆拦住道:“姑爷等会再进来,让我们先把屋子收拾好了。”
裴珲极力稳住神,颤着声问道:“惠...娘子她可还好么?”
“好,好。”稳婆笑着答道“娘子好得很,只是累极了,刚喝了参汤睡下。”
裴珲悬着心放回了一般半,又问道:“那孩子?”
“孩子也很好,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呢。”稳婆笑呵呵地说道“方才我们隔着窗子报喜,姑爷许是没听见。”
“我,我没听见。”裴珲控制着声线不叫它发抖。他方才耳边乱糟糟地,根本不知道房里的人都喊了些什么。
“姑爷您稍待,房里热水不够了我去端些过来,大人孩子都需要清洗。”稳婆说完便往厨房去了。
裴珲仍激动得不能自已,站在门口傻傻地笑着,边笑边流泪。
老沈氏端着炉子出来了,炉子上还煨着于敏惠用剩下的参汤。她走到于枋跟前道:“亲家,要不用点参汤?”
于枋道了声谢,接过参汤慢慢喝了,喝完后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扶着墙站了起来。
老沈氏已经重新折回了房里,她来不及跟裴珲说话,把炉子拿出来后又连着拿出了许多事物。
浸满鲜血的床单被褥一拿出来,又把裴珲和于枋二人吓了个半死,于枋好容易才站起来,见状又跌了回去,立时就要昏死过去。
红艳艳的鲜血随着老沈氏的脚步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在青石砖面上显得触目惊心。裴珲连忙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这些血迹。
他的惠惠该有多疼啊。他心如刀绞。
六斤重的褥子被血液浸透后变得重了许多,老沈氏来回抱了两趟后便有些吃力,所幸剩余的不多了,她便和稳婆换了活计,去房里给于敏惠擦洗身子了。
等诸事忙完已经到傍晚了,孩子喝过奶在襁褓里沉沉地睡了,于三夫人正满心欢喜地抱着他。
于敏惠已经被收拾妥当了,躺在新换上的被褥间睡得很安稳。
裴珲仅被允许隔着帘子看他们,他眼巴巴地看了许久,既怜爱孩子又心疼于敏惠,心里百味陈杂,直到老沈氏催促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于枋心有余悸,即使扶着墙双腿还直打哆嗦。
“还好是个儿子。”他自言自语道“再也不生了,咱们就生这一次,惠惠爹再也不想让你生了。”
于三夫人把孩子交到老沈氏手上,出来取笑他道:“你说不生就不生了啊,人家小两口凭什么听你的?我当初生惠惠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
“这能一样么。”于枋道“你生惠惠那会儿我不在家,没亲眼见过,哪知会这般凶险啊。”
“现在你知道了罢。”于三夫人道“我为你受这么大的罪,你还敢不对我好。”
“我何时对你不好过?”于枋反问道。
“嘁。”于三夫人不置可否,揭开帘子重回了房里。
裴琅带着于敏中从学堂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岁月静好的光景。他哥哥嫂嫂房间里闪烁着暖黄色的灯光,里面人影绰绰,偶尔还会传出来几句欢声笑语。裴珲扶着于枋站在房门外,正隔着帘子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哥哥,于伯父。”
“姐夫,父亲。”
两人上前请安道。
“哎呀,你们回来了呀。”于枋笑得咧开了嘴“你姐姐给你添了个大胖外甥,还不快向你姐夫贺喜。”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恭喜哥哥,恭喜嫂嫂。”裴琅冲到裴珲跟前道。
于敏中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恭喜姐姐姐夫喜得麟儿,恭喜父亲母亲喜得金孙。”